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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存者故事蛋头罗圈儿大结局

陆离 著

其他类型连载

1班里来了新同学。一大早,园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,说新来的小朋友家里发生过变故,父母都不在了,让我多照顾照顾。我资历还浅,赶紧道:“这种情况,是不是应该交给经验更丰富的老师来带呀?”“小陆,你的能力嘛,大家有目共睹,我们都相信你!”园长慢悠悠地说。我急道:“不光是能力的问题,我是怕万一处理不好,对孩子,对咱们幼儿园的影响都不好。”“那年轻人总要锻炼成长嘛,要学会接受挑战,”园长说。我还想解释两句,园长把手一挥,道:“赶紧去准备吧,年轻人不要挑三拣四。”我只好从办公室退出来了。走到楼梯口,带大班的张老师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,连忙迎上来说:“怎么?把那新来的孩子分到你班上了吧?”我点了点头,张老师一拍我肩膀,道:“哎哟!那可不容易了,你可...

主角:蛋头罗圈儿   更新:2025-03-21 14:40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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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蛋头罗圈儿的其他类型小说《幸存者故事蛋头罗圈儿大结局》,由网络作家“陆离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1班里来了新同学。一大早,园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,说新来的小朋友家里发生过变故,父母都不在了,让我多照顾照顾。我资历还浅,赶紧道:“这种情况,是不是应该交给经验更丰富的老师来带呀?”“小陆,你的能力嘛,大家有目共睹,我们都相信你!”园长慢悠悠地说。我急道:“不光是能力的问题,我是怕万一处理不好,对孩子,对咱们幼儿园的影响都不好。”“那年轻人总要锻炼成长嘛,要学会接受挑战,”园长说。我还想解释两句,园长把手一挥,道:“赶紧去准备吧,年轻人不要挑三拣四。”我只好从办公室退出来了。走到楼梯口,带大班的张老师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,连忙迎上来说:“怎么?把那新来的孩子分到你班上了吧?”我点了点头,张老师一拍我肩膀,道:“哎哟!那可不容易了,你可...

《幸存者故事蛋头罗圈儿大结局》精彩片段

1
班里来了新同学。
一大早,园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,说新来的小朋友家里发生过变故,父母都不在了,让我多照顾照顾。
我资历还浅,赶紧道:“这种情况,是不是应该交给经验更丰富的老师来带呀?”
“小陆,你的能力嘛,大家有目共睹,我们都相信你!”园长慢悠悠地说。
我急道:“不光是能力的问题,我是怕万一处理不好,对孩子,对咱们幼儿园的影响都不好。”
“那年轻人总要锻炼成长嘛,要学会接受挑战,”园长说。
我还想解释两句,园长把手一挥,道:“赶紧去准备吧,年轻人不要挑三拣四。”
我只好从办公室退出来了。走到楼梯口,带大班的张老师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,连忙迎上来说:“怎么?把那新来的孩子分到你班上了吧?”
我点了点头,张老师一拍我肩膀,道:“哎哟!那可不容易了,你可要警醒一点儿。”
我忙问怎么?张老师把嘴凑近我脸边,道:“我跟你说啊,这个孩子家里问题大了。”
时间尚早,楼梯间里明明谁都没有,张老师还是压低了声音了说:“他生下来亲爹就没了,是他妈一个人带大的。结果前段时间他妈居然在家里割脉自杀了,孩子一个人在家守着尸体过了好久才被发现,差点儿给饿死。你想想,多吓人啊。”
张老师一面说,一面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,又道:“这种家长,多半精神有问题。孩子啊,也好不了。”
我只觉得一阵寒意,本就忐忑的心更加焦虑了。张老师却笑了起来,说:“反正到你班上了,你就好好看着吧,不出事就行。”
她一面笑着,满头刚烫的卷发不住地颤动,又道:“你们年轻人精力好,有那个本事。我可不行,光是带一个大班就累得够呛。我觉得啊,我最近是更年期提前了,坐着什么事不干也觉得热,觉得心慌……”
她叽叽喳喳地说着,我什么也听不进去,只看着她涂满口红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。
过了老半天她才说完,又往我肩膀一拍,说:“我先忙去了,你加油啊。”
看着她扭着屁股下楼去,我又是无奈又是气苦:这帮老师,肯定都知道什么情况,就联合起来把这孩子推到我的班上,还不是怕出了事担责任!现在的孩子,多金贵啊!我平时已经够战战兢兢了,生怕万一出点什么事,谁担当得起?何况又来一个问题家庭的孩子!
我想起园长的话:“我们都相信你!”
呸!谁是“我们”?是你们都勾结起来算计我!
想到这些,我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了。我本来就不想来幼儿园当老师,我自己还没结婚生孩子呢。要不是家里帮忙联系了这个工作,我才不来。过去的两三年成天在屎尿屁里打滚,都给浪费了。
我擦了擦眼睛。楼下已经热闹起来了,生活阿姨正组织大家吃早饭,碗瓢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,间或夹杂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笑闹声。
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教室外边,伸头往里一张,很快就发现了新来的孩子。
他穿着一件白色棉短袖,剃着三四岁男孩常见的那种西瓜太郎式的锅盖头,正用手捏着脸上的饭粒往嘴里送。旁边的小朋友说了什么,他也跟着笑了起来,嘴上油油的,一边脸上有个酒窝。
挺可爱的孩子呀。
我还以为会是一个特别阴郁的小孩呢,要么就是特别暴戾,对谁都凶。
家庭对于孩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。我这几年总共带了超过一百个孩子,统统都符合这个定律。家庭和睦,家长温厚的孩子往往也比较朴实,如果家长尖酸刻薄,孩子多半也十分蛮横。
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,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亡,我还以为他会铁青着脸坐在角落呢,哪知道竟然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。这会儿吃完了饭,他正和旁边的男孩玩着,把剩下来的鸡蛋黄放在桌上当弹珠一样滚来滚去。
我稍稍地松了口气,刚准备离开,正好赶上那孩子抬头张望,我俩的视线一下子对上了。
我给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撞,立刻把头缩了回去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有种心虚的感觉。
上午的课程进展得很顺利。我把新来的奔奔正式介绍给大家,小朋友们都很友好。我一面教大家唱歌跳舞,一面暗暗观察着奔奔。
虽然他上起课来仍有些怯怯的,眼睛不住往四周打量,但绝不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拘谨,甚至比不少普通孩子都要开朗。我让大家手拉手转圈,他还主动拉住了身旁的小朋友。
我暗暗松了口气,孩子毕竟还小,受的刺激应该不大。他母亲出事后,他被一个远房亲戚接到附近,在转到我们幼儿园之前已经休息了好几个月,家里的事情他可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。时间可以治愈一切,只要以后得到足够的关爱,他也能健康成长的。
午睡过后,下午是美术课。两个孩子因为争夺一盒新蜡笔又吵起来了,不停地发出尖叫声。我安慰这个大哭的,又提着那个在地上打滚的,忙得焦头烂额。别的孩子有些在画画,有些在看热闹,画具白纸撒了一地。
等我把小祖宗们都按下去了,课程已经过去了大半。一些孩子开始拿着七歪八扭的画给我看,我表扬了几幅。于是更多的孩子挤过来把画递到我眼前,有的把公交车画得像毛毛虫,有的把人画出了三条腿……我一面微笑着表示称赞,一面擦额头上的汗水。
好容易喘平了气,我才有工夫在教室里转转,挨个儿看其他孩子的画作,一面看,一面点头。
奔奔背对着大家,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上,埋头作画。
他的画作很不一样。满幅只有一种颜色——红色,他用毛笔蘸着颜料几乎涂满了整张A4纸。
我把画拿了起来,好奇地问:“奔奔,你画的是什么呀?是太阳吗?是晚霞吗?”
奔奔抬起头来,对我咧嘴一笑,乐道:“我画的是妈妈。”
我的心里打了个突,木然把画纸又放在了桌上。奔奔立刻埋头又涂抹起来,抓着毛笔的手已经给染成了红色。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,手指上也沾着红色。
晚上回到家,我忍不住在网上查找了一下几个月前的社会新闻,果然找到了奔奔妈妈的消息。他家原本住在城市另一端的一个社区,他妈妈自杀后,奔奔被独自锁在家里将近24个小时,幸亏楼上水管破裂,物业来查看漏水的情况才发现尸体。
新闻配了幅照片:尸体倒在一张蓝白格子的沙发旁边,虽然给打了马赛克,仍旧能够看到满地的鲜血,尸体的衣服给染成红色了,沙发上也浸着一大块血渍。
至于奔奔的母亲自杀的原因和过程,以及孩子如何度过那24个小时,新闻里没有说。
我看着新闻图片,心想他妈妈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做这种事情呢?况且孩子这样小,如果没有人发现很可能就被活活饿死在家里。如果她想死,难道不能放孩子一条生路么?
“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呢?”我想。
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。皮肤上的颜料已经洗掉了,只有指甲缝里还残存了一点。在电脑屏幕的微光下,看着像是一条血丝。
我想起下午奔奔画的那幅红色的画,忽然有些忐忑,赶紧把电脑关了。
2
第二天上课,一切正常。到放学的时候,小朋友们很快都被接走了。看大门的老李把我喊了出来,只见奔奔一个人背着小书包站在院儿里。
该来接奔奔的是孩子的表姨夫。我给他打了电话,对方说还在加班要晚些过来。
我挂了电话。老李摇头说:“到底不是亲爹妈,什么加班?多半是忘了。”
说完,老李蹲了下来,笑道:“奔奔,跟爷爷在这儿玩一会儿吧?爷爷给你讲故事。”
我叹道:“算啦,老李,你晚上还得巡夜呢,先去吃饭吧。我来看着孩子,走的时候我来关大门。”
老李还想推辞两句,我又说:“反正今天我的事情也没弄完,正好加加班。”老李才放心走了。
幼儿园已经空无一人。我把奔奔带回教室,给他准备了些吃的,又给了他一些玩具和画册,叮嘱了几句,就转头收拾东西去了。
今天真是倒霉。几个孩子调皮得不行,在手工课上打成一片,把工具弄得乱七八糟。有个孩子竟然用胶水把图画书一页一页地粘了起来,等我发现时桌上地上全是黏糊糊的一大滩。
我想把图画书揭起来,发现有几页已经牢牢粘在桌面上,只好拿美工刀来刮,又怕把桌子刮坏了,真是苦不堪言。我一面刮一面骂着“熊孩子”。
等我忙完,天色都暗了。我转头看向奔奔,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窗前的玩具柜上,脸朝窗外坐着。

我一看,酒瓶子果然还很新,也顾不上问大哥为什么还来砖窑,赶紧拧开盖子喝了一口。
真他妈爽啊。
大哥看我陶醉之余若有所思的样子,笑着说:“怎么?还想吃蒜肠?这个我可没有了。”
我被他说中了心事,两人哈哈大笑起来。
大哥接过酒瓶喝了一口,仰头看着砖窑斑驳的天棚,叹道:“我爹妈刚死那阵,我和蛋头还在这儿住过一阵呢。我去偷口吃的,在人家的摊子前站了好久,结果慌里慌张就拿了把韭菜,窑里连锅都没有,管什么用。你不知道,我那个心虚啊,就跟狗在后面追一样。”
大哥把酒瓶递给我,又说:“后来在社会上混,也真是没有办法。我爸说过,凡事都是有报应的。前几年,我一直在想,我的报应什么时候来。后来又想,来就来吧,反正我是来不及了,只要蛋头有出息,我这辈子就算没白过,遭什么报应也无所谓了。”
火堆对面,蛋头背对我们睡得正沉。我喝了一口,看着他背心微微地起伏。
我知道大哥极爱蛋头,我们还小的时候,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瓶起子,送给我们一人一个,只有蛋头的起子是不锈钢的,还被刻成小狗形状,用小狗的尾巴一撬,瓶盖儿就掀开了。蛋头高兴了好多天。
“所以前几年我撤下来了,就是怕把他也带进沟里,还有你们。你还有爹妈,罗圈儿还有他奶奶,这么混下去,什么时候是个头。做人还是体面的好,在街上混总是抬不起头。”大哥道。
我喝得浑身暖融融的,想起当年大哥挥着铁扳手以寡敌众的样子。对方只是推了我一把,大哥就在他的脑袋上砸出两个血窟窿。还有个小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砍刀,大哥把衣服往他头上一罩,空手就把刀夺过来了。
夺刀时大哥胸口给划了半尺长的口子,他眼睛都没眨一下。等把小子们收拾干净,大哥胸前的衣服都给血浸透了。
那时候的大哥多威风啊,没想到他原来惦记着这么多的事情。
想着想着,我就睡着了。醒来时,大哥不在火边,大概出去解手了。
蛋头也醒了,抱着玻璃瓶,里面只剩了一丁点儿酒,在瓶底晃来晃去。
蛋头年纪虽轻,酒量却不行,早已喝得红光满面,笑嘻嘻地看着我。
我爬起来去够酒瓶子,他却先举起来又灌了一口。
我笑道:“看你这个样子,不能喝就不要喝了。”
蛋头嘿嘿一笑,道:“你能喝吗?你有多能喝?你能喝过我哥吗?”
我说:“你要你哥帮你打架,还要你哥帮你喝酒啊。”
蛋头眼睛转了转,说:“打架那是他们找上门来的,我又没干什么坏事。她自己死了,关我什么事。”
我心里一紧,忙问:“谁死了?”
蛋头摇头晃脑地说:“就是灯泡厂那个小妹啊,我跟她亲热了一下,你情我愿的,结果她就跑去跳河了。”
我说:“怎么会去跳河?真是人家情愿的?”
蛋头哈哈大笑起来,道:“哎呀,女的嘛,嘴上说不情愿,心里都是愿意的。我每回路过灯泡厂,还是她先跟我抛的媚眼呢。”
我说:“那今天来的那人?”
蛋头说:“是她的舅舅。”
我说:“那怎么办?人家找上门了。”
蛋头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甩,满不在乎地说:“没事,有我哥呢。”
我说不出话来了。
蛋头笑道:“又不是我把她扔到河里面去的,就算打官司,也拿我没办法。再说,我哥怕过谁。”
一阵冷风刮进窑来,蛋头的脸色变了。我回头,看见大哥回来了,脸上映着火光。
我正要开口,大哥说:“你先出去。”
我瞥了一眼蛋头,大哥忽然伸手把我从地上抓起来,猛地把我掼出门去。我跌在雪地里,赶紧爬起来往窑里跑。
门给顶上了。
大哥刚才的脸色阴沉得吓人,我担心起来,想赶紧回去找人来。
刚跑两步,我忽然发现山下上来一群人,浩浩荡荡,数不清具体有几个。只见雪白的手电光,像刀子一样在黑夜里划来划去。
我赶紧跑回去拍门,边拍边喊:“大哥!大哥!”
没人应我。山上的冷风尖叫着刮过,隐约能听见木门里蛋头也嘶声力竭地喊着:“哥!哥!”
我用肩头撞着门,声音都喊劈了,哑着嗓子叫:“跑啊,快跑啊!”
那群人已经登上山顶,有三四十个之多。为首的几个手里拿着棍棒,准是发现了我们的足迹,一路跟过来的。
风雪虽大,却不如这帮人来得气势汹汹。他们看见了我,都喊叫起来,小山顶上从没这么喧杂过。
我害怕,又不想撇下大哥和蛋头,只好把背脊贴着窑门。手电筒的光刺得我眼珠生痛,我抬手抹了一把脸,脸上湿漉漉的,也不知是雪还是汗。
为首的男人正是方才遭遇的平头。他迎风向我喊了句什么,我没听清,跟着他便一棍子朝我打来。
我避了一下,想回手给他一拳,但忽然想起刚才蛋头说的话,顿时全然没了斗志。只这么一犹豫,平头就已经把我扯倒在雪地里。
我见他又扬起棍子来,正要抱住脑袋,砖窑的门忽然打开了。篝火的红光从门里透出来,地上长长的一条影子,是大哥站在门口。
挤在窑前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。
血滴在我眼前的雪地上,我仰头看着大哥。他一言不发地站着,手是红的,脸上胸口也都溅着血沫,正像当年血战之后的模样。
我忙回头朝窑里看去,只见蛋头软绵绵地倒在火堆旁,脸朝下伏着,一动不动。
“噗”的一声,大哥把手里沾着血的砖头丢到雪地里,然后朝人群走去。
人群默不作声地让出一条细道,目送他慢慢走下山去。
风声大作,我趴在地上,想要喊住大哥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他在风雪中的背影,我记了二十年。
大哥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捕,因为有自首情节,且认罪态度较好,被判了缓刑。后来又因为表现良好,给予了减刑,我们才终于团圆了。
给大哥接风的酒席吃了很久,出门时天已经黑了。
罗圈儿早已喝得大醉,被两个小兄弟搀着,一步一滑地走在前面,嘴里不知道在唱着什么。
大哥走在我身边,冷风吹着,我俩都没说话。
忽然他脚下一滑,我赶紧扶住。
他弯着腰,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,我发现他眼里都是泪水,哽咽道:“当年……当年,都是我不好。”
我的眼眶也红了,唤了声“大哥”,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。
雪又下起来了。

门虚掩着,一道白光照进楼道里,隐隐能听见两名警官交谈的声音。一个说死者的前男友在接受问询的时候脾气十分暴躁,另一个说如果有证据表明他曾经出现在现场,没准真有可能是他杀。
我的心跳快了起来,伸手轻轻推开房门,一眼就看见了新闻图片里出现过的蓝白格子沙发。
沙发旁的尸体已经搬走,地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,但仍有一大滩印在沙发布面上,已经变成深黑色。
茶几翻倒在墙角,地上躺着几把椅子,其他的布置倒是温馨,仍能看出之前的整洁模样。墙上的挂历夹着一张照片,我忍不住拿了下来。照片上面是个年轻的女人,温婉地笑着,应该是奔奔的妈妈。
两个警察正背对着我蹲在阳台,用手电照着什么。我捏着照片,想起奔奔说的“游戏”,又往屋里走了两步,果见卧室里有一大排衣柜,最上面的一格紧贴着天花板,推拉门半开着。
一想到奔奔的母亲在死前把孩子藏在柜里,我便有些毛骨悚然。警察发现奔奔的时候,估计还以为是孩子害怕自己藏进去的吧,哪能知道每逢有危险上门,奔奔就得挤进这狭小的空间呢?
“你怎么上来了?”黑脸孔的警察发现了我,大声说道,“快出去,出去,这里你不能进来。”
我给吓了一跳,还不等他站起来赶我,自己就赔笑着逃出屋去。
等我回到幼儿园,奔奔的家人竟然还没有来接他。
一见我,奔奔就甩开老李的手扑进我怀里。我想起在公寓楼里看到的景象,抱住了他。
我把去警局的事情跟老李简略一说,他很是担忧。我劝了再三他才放心回家去。
我带着奔奔回到教室,拿出一些彩色卡片来想跟他玩。奔奔捧着卡片,直愣愣地看着我,眼神里又是新奇又是高兴。
我看他瞧得有趣,忍不住问怎么了?他笑着说:“你的眼睛不红。”
我没明白过来。他接着说:“每次妈妈和我玩过游戏,眼睛都是红的。”
我没说话。他又道:“有的时候头上还破了。”
他看我发愣,便站起身来,伸出小手在我额角上一点,说:“就是这里,这里破了。”
他的小手指格外温软,可我给他一碰,脑袋却“嗡嗡”作响起来:难道他妈妈每次都会受伤么?
正想着,忽然日光灯闪了两下,全部熄灭了。
我一惊,先把孩子的胳膊抓在手里。黑暗中,只听卡片“哗啦啦”地掉到地上,奔奔叫道:“老师!老师!”
我顺着桌子摸过去把他揽在怀里道:“没事,应该是停电了。”
要说不害怕,那是假的。电灯灭掉时,我几乎也要叫出声来。
当我还年幼的时候,我妈跟我说她胆子特别小,不敢走夜路。后来有天我生病了,夜里发烧,我妈抱着我就往医院跑,回头才想起来自己走过了好长一段没人也没灯的巷子,完全不知道害怕。
我以前还不相信我妈说的话。现在臂里揽着奔奔,我相信了。
我一面轻拍着他的背,一面说:“看,就是停电了,没什么的。一会儿老师就带你出去,我们去商场,或者回老师家玩儿。”
等眼睛适应了黑暗,我拉着奔奔慢慢往外走,哪知走到楼门口,发现大门给锁上了。
我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搭上了门,刚要伸手摸钥匙,却陡然发现铁架子门上缠着一条大铁链,足有小孩手腕那么粗,铁链末端挂着一只将军锁。
我握着将军锁发愣,忽听奔奔说道:“是不是叔叔来了?”
我一惊,将军锁撞在铁门上,“哐啷”响了一声。只见奔奔仰头道:“叔叔有时也把我们锁在家里,叔叔不喜欢妈妈和我。”
“难道他妈妈的死真跟那个‘叔叔’有关?他知道奔奔在这里了?那孩子岂不是有危险?那我们……”想到这些,我的手沁出汗来,只觉得铁锁又硬又冷。
我第一个反应是报警,却发现手机刚才给落在警局了。我的心猛地下沉,抬头看见楼外的灯光冷冷地照进窗来,护栏的阴影一条条映在地上。曾经为了保护孩子们的大楼如今变成一座监狱,把我和奔奔关在了里面。
忽然,走廊尽头“咯吱”一声,似有人在走动,又似有什么门户被打开了,黑洞洞一片,看不清楚。我的心脏狂跳,却不敢大声呼救,压低了嗓子对奔奔说:“咱们回教室吧,悄悄的。”
为了平静说出这句话,我实在是尽了生平所有力气,但仍能听出自己声音发抖。还好奔奔懂事,只是点了点头。
我怕脚步声太大,抱起孩子走进离大门最近的教室,藏在一堆桌椅后面。大楼里房间很多,灯又黑着,他一间间地找过来也不一定能发现我们。
只听那“咯吱”声由远及近,虽然极其微小,我听着却是刺耳之极。
终于,那响声来到了教室门外,应该是橡胶底的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。一步一拖,走得很慢……
我的眼睛随着这响声缓缓从教室的后端转到前端,盯着虚掩的教室大门。
门背后贴着孩子们的画作,奔奔的画贴在最下方,满满的红色颜料淌下来,在木门上干成一道一道的。
我想起新闻图片里面的情景,心里一紧,抱着奔奔往角落里缩了又缩。哪知奔奔忽然脆声道:“老师?”
我大惊,连忙捂住他嘴,但门外的“咯吱”声戛然而止了。一只大手从墙后伸出,缓缓推开木门。
便在这时,楼外传来老李的喊声:“小陆?小陆?”跟着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手电筒的光在墙上晃着。
我喜极而泣,差点也喊出声来。老李一定是巡夜时看院门没关,灯又黑着,便进来找我了。
我正要迎出去,忽听“哐啷”一声,不知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了,跟着听见铁架子门猛烈地摇晃起来。“哗啦啦”的铁门摇动声中,我听见有人喘着粗气,动静大得吓人。
我害怕起来,抱起奔奔就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,竟然不敢往楼门口看上一眼,只觉得手电筒的光在身后乱晃着,铁门响得地动山摇。
4
我一口气跑上两层楼。顶楼因为装修被铁栅栏封着,于是我把孩子从栅栏上面递过去,自己也翻了进去,再找了间空屋顶上了门。
顶楼的工程暂停已久,到处都是灰尘,装修用的物料堆了一地。角落里码着破旧的儿童桌椅,几个塑料娃娃躺在地上,已给踩得缺胳膊少腿。
开始还能听见大门传来的挣扎声,过不多久,忽然又安静下来了。
我把孩子放在地上,爬到窗边往下一看,只见老李仰面躺在楼前的阶梯上。手电摔在他身边,还亮着,发出的光柱打在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和胸上。
我阵阵发抖,后退着又爬回到孩子身边,忽感衣角牵动,奔奔拽着我问:“老师老师,怎么了?”
借着窗外的微光,我见奔奔的脸上满是恐惧,两眼泪汪汪的,小嘴微微开合,大概想说些什么,但看着我受惊吓的样子又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这时,我忽然明白了他妈妈的苦心:情势险恶,怎样才能让孩子不受伤害?怎样才能让孩子内心不留下阴霾?
“咯吱咯吱”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,顺着阶梯一步步逼近。
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柔声道:“没事,叔叔来了,我们又该玩游戏了。”
我看了看周围,起身放倒了旁边的大纸箱,把里面的雨布和泡沫块都清空,对奔奔说:“还记得游戏怎么玩吗?老师不来找你,你就不要出来。”
奔奔点点头,像流浪小猫一样蹲在箱里,我正要合上箱盖,他忽然伸臂握住我手,怯怯地问:“老师,你要来找我的吧。”
我点头道:“一定来。”
奔奔缩回手,抱了膝盖,轻声道:“上次妈妈就没有来。”
我不知如何回答,拿着箱盖的手怎么也合不起来,奔奔仰头道:“妈妈跟我说过,有天如果她不在了,她会变成太阳陪着我,保护我。”
我赶紧道:“对,妈妈变成太阳了,永远陪着你,保护你。”
奔奔却道:“不,妈妈没有变成太阳。”
我一怔。奔奔接着说:“妈妈变成陆老师了。”
我心中一酸,抱住他使劲亲了亲,横了心,合上箱盖,用雨布在上面搭了一层。又把剩下的雨布和泡沫扎了个半人高的小包裹,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包在外面。
“咯吱咯吱”的脚步声走到后门,停留了一会儿,又走到前门。门把手缓缓转动了一下,跟着顶门的椅子开始晃动起来。
我深吸一口气,抱着包裹撞开后门,没命地朝走廊另一头跑去。
我要找一间教室把自己锁在里面,然后大声呼救。只要他以为我和孩子躲在这间屋里,奔奔就暂时没有危险。
脚步声果然跟着我来了。我一拉隔壁的教室门——竟然是锁着的。我奔到另一扇门——竟然也上了锁!
脚步声慢下来了,又似刚才那样一步一拖。我却越跑越快,拉着门的手在抖,心也在抖。
锁舌撞着门框,“哗啦啦”地响着,没有一扇门能够打开。
慌乱中,我绊了一跤,膝盖一痛,不知道被地上什么东西割破了,只得跛了脚,向走廊尽头逃去。
走廊尽头也有一大扇落地窗,因为装修,还没有安防护栏。
窗外的冷光照射进来,在地上打出一个巨大的亮白色的长方形,我缩在长方形边上,远处黑漆漆一片。
我想找个什么东西来防身,在地上乱摸一气,却什么都没有,加上膝盖剧痛,只得搂着包裹瘫坐在地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隐隐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。
终于,一只脚踏进被照亮的方块里,果然穿着橡胶底的皮鞋,上面溅着血迹,是老李的血。
我终于忍耐不住,张口大喊:“救命啊!来人啊!”
只见那人影一闪,猛地扑来向我怀里的包裹抓去。我两手撑地,双足向着他的肚子用力一蹬。那人猝不及防,身子一倾,向窗外跌去,跟着楼下“腾”地响起一声闷响,四周又恢复了安静。
我心脏狂跳,趴在窗边向楼下望去。水泥地上一个男人俯面躺着,一动不动。
四楼因为更换门窗,不但没有安装防护栏,走廊的落地窗连玻璃也没有。我在藏好奔奔逃上出教室之前,便已想到这个方法。那人扑过来时,我已经牢牢抓住窗框,只等把他蹬出窗外。
这时想到自己竟然没有一起跌下四楼,我后怕得手脚酸软,竟然站不起来,只能连滚带爬地回去找到孩子。
一抱住奔奔,我才发现自己全身发抖,泪已流了满面。
等警车接走我们的时候,奔奔已经在我怀里睡熟。我的膝盖被钉子扎伤,疼痛随着心跳一阵阵涌来。民警几次想帮我抱着孩子,我都摇头说“不要紧”。
奔奔母亲的死果然与坠楼的男子有关,老李也是被他砸伤,还给掐得昏了过去,幸好性命并无大碍。
我抱着奔奔瘫在警车后座上,只觉得周身的骨节都要松散开来,心中却是说不出的解脱,浑身懒洋洋的,像是泡在一缸温水之中。
奔奔也睡得极香,仰面张着小嘴,脸上兀自留着在纸箱中蹭出来的黑印子。我伸手想找个东西帮他抹抹,却从兜中摸出一张照片——正是早些时候从奔奔家里顺手带出来的那张。
虽然已经皱得不像样子,照片上的女人仍旧温婉地笑着。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风衣,站在夕阳之下。阳光染红了天,也染红了她的头发和笑容。
一片红晕中,这个女人笑得那样温馨,周身像是发着光。她像晚霞,也像是太阳。

老太太是个半瞎,一副罗圈腿,两腿间的大洞可供条狼狗钻来钻去。
所有人都盯着这老太。罗圈儿失声叫道:“奶!你怎么来了!”
老太太把眼睛眯得更细了,仰脸道:“罗儿?你在啊?吃饭了。”
我们这帮人里,只有罗圈儿还有长辈惦记着,可他这会儿正举着火钳,脚下还踩着一人,正抱头等着挨揍。
我举着酒瓶,大哥擎着板凳,蛋头仍然像跳芭蕾一样在柜台上立着,屋里的人无一不是头破血流。天棚上的电灯还在摇晃,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阴晴不定的影子来。
大哥道:“罗圈儿,家去吧。”
我和罗圈儿齐声道:“哥!”
对方有五个人,我们只有四个,就算罗圈儿以一敌二,也只能勉强打成平手。罗圈儿一走,我们就输定了。
罗圈儿朝脚底下的人吐了一口血痰,举手就要用火钳凿下去。
大哥厉声道:“罗圈儿!好好把你奶送回去!”
老太太眼瞎耳背,仰着脸,兀自等待着什么。
大哥捡起罗圈儿的棉衣,塞在他手里。罗圈儿看看奶奶,又看看屋里的人们,重重哼了一声。
大哥扶起老太太的手,轻声道:“这就回去了,您老人家慢点走。”
跟着转身又从废墟般的柜台后面提了一塑料袋干面,又往里放了两个肉罐头,塞在罗圈儿手里。
罗圈儿摆手道:“这是干什么?”
大哥说:“反正没用了,能拿走就拿走吧。”
罗圈儿没听懂,被大哥一推,只好出门了。一手拎着东西,一手扶着他奶,不住回头看着我们。
屋里的人静静看着祖孙俩在风雪中越走越远。
大哥转过身来,来找事的人已经把门口堵上了,其中一个捡起了罗圈儿扔下的火钳。
蛋头从柜台上跳下来跟我俩站在一起。大哥转头低声道:“跳窗户走。”
我刚明白过来,大哥忽然拉住靠墙的货架往门口一推。一人多高的铁架带着货物泰山压顶般地向那五个人倒去,架上的瓶瓶罐罐纷纷落在地上打得稀烂,玻璃四溅,那五人都抱住了头。
蛋头首先撞开了窗户跳出去,大哥紧跟着他又回头把我也拉了出来。
我们三个脚一沾地便往胡同深处跑去,背后乒乒乓乓声不绝,还夹杂着人们的骂声。
直到跑出去好远,还能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,估计是他们追不上我们正砸东西泄愤呢。我们打伤了他们好几个人,搞不好他们还要烧屋。
那个小卖部是大哥多年经营起来的,吃住都在里面,也是兄弟俩唯一的生计。
我听着不忍,放慢了脚步唤了声:“哥。”
蛋头也不安地看着大哥。
大哥说:“人没事就好。”
我们跑出好几里地,才找了个门洞躲起来。
大哥道:“你到底拿了人家多少钱?”
蛋头嗫嚅道:“不……不少。”
大哥给了蛋头一巴掌,道:“不好好上学,打什么赌,瞧你这点出息!”
蛋头哭丧着脸,说:“我怎么没有好好上,最近考试还考好了呢。”
大哥本来扬着手,“哼”了一声就背过身去了。
雪下得小了些,风却更大了。我身上的酒劲儿慢慢过去,寒意顺着大腿根爬了上来。我们三个挤在门洞里,蛋头缩在最里面,不停跺着脚。
胡同里只有一盏破灯,时明时暗,只见胡同口有个脑袋冒了一下,又缩回去了。
大哥立刻冲了出去,只听墙背后一阵骚动,大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拖回一个人来。
这人是个小小孩儿,十五六的样子,被大哥抓着缩成一团。
“干什么的?!”大哥道。
小孩儿满脸通红,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,连忙道:“是李哥让我来的。”
李哥就是刚才来砸店的平头。看来我们跑后,他们又找了不少人来搜我们。
“你们到底要干什么?!”大哥道。
还不等小孩儿回答,远远已经听见了人声,和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。
大哥道:“你们就不怕我们豁出去报警吗?”
小孩儿缩得更小了,怯怯道:“李哥说,这回的事情,不判生死,不算完。”
“去你妈的!”蛋头不知何时从门洞里钻了出来,伸手去打那小孩。
大哥拦住蛋头,把小孩往地上一扔,喝道:“滚蛋。”
蛋头急道:“不行!一会儿他该领人来了!”
大哥没理会蛋头,往小孩儿屁股上虚踢一脚,道:“赶紧回家,在街上鬼混什么!”
蛋头看着小孩儿一溜烟地跑远,说:“现在咱们该往哪儿跑?”
大哥一把把蛋头按在墙上,厉声道:“你到底干什么了?!人家跟你这么大的仇!”
蛋头脚下打滑,不住往下缩,却被大哥硬拽着钉在墙上。
大哥又问了两遍,他才说:“可能有点误会……伤了……伤了他们的人。”
微弱的灯光中,我看见大哥咬着牙,扯着蛋头胸襟的大手暴出青筋来。我从十多岁就跟着大哥,他气到极处的时候,就是这副表情。我想劝开他俩,却又有些害怕。
雪花就这样在我们三个的头顶静静飘着,落在蛋头长长的睫毛和白净的脸皮上。
蛋头像兔子一样被大哥抓在手里,眯着眼举着手臂怕他哥打他。从小到大,我见过他多少次挨打,都跟现在一个样。
大哥死盯着自己的亲弟弟,却头一回像堆快要烧完的篝火,眼看着火苗矮下去了,脸上的神气又是愤怒又是伤心。
我见到大哥这副神情,也不由得心酸起来。
终于,大哥长叹一声,放开了蛋头,说:“我们去砖窑避一避吧。”
然后又对我说:“你也伤了他们的人,一起来吧。”
砖窑在城外不远的小山上,早已废弃。小时候我们常去那里玩耍,一起烧火、喝酒、烤红薯吃。
冒着风雪,我们摸黑走了好久才到砖窑。窑口的木门是当年我们竖起来的,竟然还在。大哥很快生了一堆篝火,火光中能看见地上满是玻璃酒瓶的碎渣,都是我们小时候喝醉了砸烂在墙上的。
我们合力扫出一块地方,窑里很快就暖和了起来。蛋头受了半夜的惊吓和折腾,一坐下就躺倒了,不一会儿就睡着了。
我抱着膝盖坐在火堆前,看着金黄色火苗的跳动,挨拳的地方虽痛,心里却踏实多了。
我人一舒服,又想起从前在这儿喝酒的好时光来,忍不住把衣袖放在鼻子底下嗅着。方才抡酒瓶的时候,白酒顺着袖筒往下流,这会儿还是湿湿的,闻着极香。我忍不住吞了口馋涎。
大哥看着我,笑眯眯地伸手到碎砖墙背后掏摸了一阵,竟然拎出来一瓶白酒。
“你从前藏在这里的?”我惊道。
大哥道:“那时候藏的,现在不变成状元红了吗?是我后来放的,我没事就来这里坐坐。”

1
我还在当记者的时候,有回去新疆出差。
下乡采访完后不巧车抛锚了,当地村支书让我去附近农民家坐坐,我要推辞,他坚决不肯,说外面天气太冷,修车要花不少时间。
他带着我走下公路,穿过一小片沙枣林,又拐上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。
这个村子紧挨着塔克拉玛干沙漠,土地三分之一是沙丘,三分之一是荒原,剩的三分之一勉强种些棉花和枸杞。
时已深秋,四周一片焦黄。风一吹,漫天飞沙,更显肃杀气氛。
“村里不富裕,但是人都不错,你见见就知道了。”支书说。
刚走没多久,背后有人高声召唤起支书来,估计是修车的事情。支书往前面林间的小平房一指,道:“你自己先过去吧,说我介绍你来的就行。”
我还没反应过来,他已经往回跑了,一面跑,一面扭身对我说:“主人家是从四川来的,还是你老乡呢。”
我没办法,只能往前走。四周安静得吓人,小路上都是软沙,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。
快走到平房的时候,林中钻出一个男人,满脸浓髯,正在赶羊入圈,身上的棉服脏得看不出颜色来。
我结结巴巴地把村支书交代的话说了,他看了我一眼,没有答话,下巴往平房的方向一扬,又低头干活了。
我小心翼翼地经过他身边,刚走到门口,忽听他在我背后暴喝一声:“狗东西!”
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,转身才发现,原来他在骂一头不听话的羊羔。
我的心扑通直跳,赶紧进屋,隔着门还能听见他骂骂咧咧。
屋里光线很暗,炕上坐了个老人,拥被靠墙倚着。听我说明了来意,他忙道:“你坐,你坐。我腿脚不方便,门背后有板凳。”
一听我用四川话答了谢,老人的眼睛立刻亮了,不住地问我老家的情况:籍贯是哪里?父亲和爷爷都做什么事情?家里还有哪些人?家乡发展得怎么样?
聊了一阵,我发现老人和我的舅妈竟然来自同一个县。老人满面笑容,连我老家过年吃什么菜,怎么做的,都问到了。
我十几岁来北京念书,之后留下工作,离开家乡也快二十年了,好些近况我自己也不清楚。
老人长叹一声,说他离开老家已经四十年了。我问他这四十年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么?他说,一次也没有回去过。
我问为什么。他说:“陆记者,你是记者,我就告诉你吧。”
这时,我发现老人已经不再倚着墙了,整个上半身都向我这边探了过来。我忙把凳子拉得靠他近些。
我正等着他开口,他忽然说:“你不拿笔记一下吗?”
我一怔,采访早已结束,我的笔记本已经放在背包里了,不过老人既然这样说,我就赶紧把包打开了。
老人看着我找出笔记本,翻到空白的一页,又拿出圆珠笔,摘去笔帽,端端正正地坐在炕边,他才开始说。
2
“我年轻的时候在工地干活,本来学的是泥瓦匠,但是手艺不够,三十多岁了还没出师,只能干些粗工。
“干粗工吧,也笨手笨脚的,有天砸石头的时候把手砸伤了。我不敢歇,怕歇了这半天的工钱就没有了,于是想找点消炎粉,往伤口上洒一点就是了。
“我走回工棚,发现歪嘴大白天窝在里面。歪嘴的嘴并不太歪,但是因为说话叽叽歪歪,大家都叫他歪嘴。
“歪嘴一见了我,立刻站直了,两手藏在背后。我开始还以为他在偷东西。
“我以前撞见过他偷东西,还拿偷来的钱买烟讨好工头,不过看在同村的份上,我不跟他计较。
“我没理他,径直走进屋去找消炎粉,果然看见他背后的地上放着一个麻袋。
“我正想跟他开个玩笑,问他偷了什么好东西。
“忽然麻袋动了一下,里面传出呜呜呜的哭声。
“我吓了一跳,麻袋倒在地上开始扭动起来,歪嘴的脸更是吓得惨白。
“他说:‘你的工还是我介绍的,你不要说出去害我哈。’
“说完他解开麻袋,里面露出个男孩来,十来岁的样子,手脚绑着,头发很长,脸上也脏。
“歪嘴说:‘头儿跟我说,工地上不能再死人了。’
“我明白了,歪嘴说的是打生桩。
“那些年,工地上死人是常事。有人就说,是因为修工程动了风水,惹了鬼神,只要先找个小孩来弄死,以后就不会有鬼来索命了。
“这一次的工程是在山里面铺路修桥,峡高水深,本来就很危险。
“上个月炸石头的时候炸死了一个,这个月又有人被木料砸残了。都是当地的工友,家属闹起来了,丧葬费赔了一笔,医疗费比丧葬费还要多。工头估计是怕填不起这些无底洞。
“‘工头让我去抓的。是山里面的野娃儿,没得家,反正也可怜,不如送去见父母算了。’歪嘴说。
“就在这时,外边远远有人叫歪嘴,是工头的声音,一声大过一声。
“歪嘴有点慌,赶紧说:‘你帮我看一下,不要让别人进来。’说完就关上门跑了。
“棚里就剩我和那孩子。我才发现他嘴里塞着的是油棉纱,味道很呛,两汪眼泪不知道是熏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,小脸憋得通红。
“我替他难受,想给他扯出来,又怕他乱喊,就只好算了。
“陆记者,你不要说我没良心。那些年,小孩子是很容易死的,经常我们做着工,就看见淹死的孩子从上游漂下来,要么就是病死的,跌死的,大家都习惯了。
“我们做工的地方很偏,野孩子很多,有些是没有爹妈的,有些是爹妈不管的。经常在村口看见一堆小叫花挤在一起烧火,像小狗一样,活着也可怜。
“我找不到消炎粉,只好蹲在地上,把伤口放在嘴里含着。我看见小孩的胳膊给绑在背后,手里还抓着一块饼干。
“塑料包装里面的饼干已经碎成渣了,他还紧紧抓着。我认识那个包装,是歪嘴的饼干。
“我长叹了一口气,小孩忽然猛烈挣扎了起来,他个头小,力气却挺大,把旁边放货的铁架子撞得砰砰直响。
“我赶紧握住他肩膀,他就开始用头撞墙,一面撞一面哼哼,眼泪成串地流下来。
“我看他确实可怜,又怕他闹出的动静太大,就想哄一哄他。
“但是我虽然已经三十多岁,还没有娶上老婆,更没有哄过孩子,想来想去,只好把当年我爹唱给我的儿歌唱给他听。
“我就唱:‘黄丝黄丝蚂蚂,请你公婆来吃嘎嘎,坐的坐的轿轿,骑的骑的马马。’
“听了我的歌,他哭得更厉害了,眼泪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,在胸前打湿了一摊。
“我感觉他渐渐没有挣扎得特别厉害了,就松开了手,就在这时候,我发现他脖子里有个银链子,拉出来一看,上面连着一块银牌牌,还挺新的,正面写着‘长命百岁’,背面写着‘松儿诞辰’。
“我忽然想到,原来这不是野孩子,是有爹妈的孩子。我忙问他:‘是不是叫松儿?姓什么?父母是不是还在?’
“小孩呜呜直叫。
“打生桩有两种办法:一种是在工地里杀死了直接埋掉,二种是在野外做个法事,然后就地了结。
“工地上为了赶期,日夜都有人在,估计工头多半会把孩子带到荒山里掐死然后深埋,这样神不知鬼不觉,孩子的父母连尸骨都找不到一根。
“我捏着银牌牌,用大拇指捻着上面刻的字。
“这不能是没人要的孩子,他父母没准儿正在到处找他呢。
“我看了一眼孩子,他的眼睛已经发红了,只是看着我。
“我动了放他的心思,但是又不想被工头发现。有个办法就是我解松了他,然后我先走,这样即使孩子不见了,也可以说是他趁我出去的时候自己跑掉的。
“想到这里,我把银牌牌往他怀里一塞,就站起来去门口看看外面有人没人。
“哪知道,我一推门,竟然推不开。歪嘴这个狗东西竟然给工棚落了锁!
“我推了推木门,外面挂着的将军锁哐啷啷直响,我一面骂着歪嘴,一面到处看屋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开门的。
“屋里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扇两尺见方的小窗。
“还有一个办法,就是我解松了孩子,把他从这个窗户挤出去。但这样一来,我就给锁在屋里了,没法跟工头解释。
“工头要打骂我也就罢了,但他手里还捏着我这半年的工钱。我已经答应了老家的媒人要给他五百块。
“陆记者,现在五百块不多,但当时我一个月的工钱才几十块钱,好容易攒够一点全是为了娶老婆。
“我年纪已经不小,父母也不在了,再娶不上老婆,就怕要光棍一辈子了。
“工地上有些老光棍,腿还不如我胳膊粗,挑起石子直打颤,还在工地上讨饭吃。我不想老了跟他们一样,所以拼死拼活都想有个家。
“所以,为了这几百块钱,我放弃了,一屁股坐在地上,等歪嘴回来。反正孽是他们造的,跟我没有关系。”
老人说到这里,摇了摇头,伸手去拉炕边的麻绳,把电灯打开了。
我这才发现,天色已经很暗了,老人满脸皱纹,鼻子和眼袋的阴影在灯光下被拉得很长。
老人继续说:
“过了没有多久,就听见开锁的声音。工头和歪嘴一起出现在门口。
“工头见了我,脸色顿时变了。他退了一步,又把门带上,跟着我就听见他骂歪嘴的声音,然后就是特别响的两个耳光。
“两人叽叽咕咕地在门后说了好一阵话,然后歪嘴一个人进来了,说:‘我们一起进山吧,你帮我背着小孩就是。’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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