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捻衣香:阴戾权臣宠她入骨结局+番外

南城有鱼 著

其他类型连载

窗外的雪,落个不停。林舒打了个盹,醒来后,脑海里多了许多的记忆,那是她上辈子经历的事情。她看见林家倒了,倒在了延熹三年的这个雪夜。父兄被杖四十,流放海南;小妹发配教坊司充为官妓;祖母、幼弟与小侄虽受到宽赦,却只能流落市井,无以为继;她与母亲、长嫂则被发配进内务府衙门为奴,不满半年,母亲凄惨病亡,长嫂投井自尽,而她衣不蔽体地惨死在右相府里。林舒是家人宠着长大的女儿,林家家风好,对待子女宽厚仁爱,林舒十六年过得无忧无虑。泼天大祸来的时候,她丝毫没有准备,仿若一朵飘落的雪花,孱弱中飞快地走向了死亡。“三姑娘,外面红梅开啦!”满月是林舒身边的大丫头,捧着一支新摘的红梅走进来,两只手冻得通红,跺了跺冰凉的双脚。刚进来,就见林舒坐在火盆边,巴掌...

主角:林舒沈华亭   更新:2025-06-21 01:40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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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林舒沈华亭的其他类型小说《捻衣香:阴戾权臣宠她入骨结局+番外》,由网络作家“南城有鱼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窗外的雪,落个不停。林舒打了个盹,醒来后,脑海里多了许多的记忆,那是她上辈子经历的事情。她看见林家倒了,倒在了延熹三年的这个雪夜。父兄被杖四十,流放海南;小妹发配教坊司充为官妓;祖母、幼弟与小侄虽受到宽赦,却只能流落市井,无以为继;她与母亲、长嫂则被发配进内务府衙门为奴,不满半年,母亲凄惨病亡,长嫂投井自尽,而她衣不蔽体地惨死在右相府里。林舒是家人宠着长大的女儿,林家家风好,对待子女宽厚仁爱,林舒十六年过得无忧无虑。泼天大祸来的时候,她丝毫没有准备,仿若一朵飘落的雪花,孱弱中飞快地走向了死亡。“三姑娘,外面红梅开啦!”满月是林舒身边的大丫头,捧着一支新摘的红梅走进来,两只手冻得通红,跺了跺冰凉的双脚。刚进来,就见林舒坐在火盆边,巴掌...

《捻衣香:阴戾权臣宠她入骨结局+番外》精彩片段


窗外的雪,落个不停。

林舒打了个盹,醒来后,脑海里多了许多的记忆,那是她上辈子经历的事情。

她看见林家倒了,倒在了延熹三年的这个雪夜。

父兄被杖四十,流放海南;小妹发配教坊司充为官妓;祖母、幼弟与小侄虽受到宽赦,却只能流落市井,无以为继;她与母亲、长嫂则被发配进内务府衙门为奴,不满半年,母亲凄惨病亡,长嫂投井自尽,而她衣不蔽体地惨死在右相府里。

林舒是家人宠着长大的女儿,林家家风好,对待子女宽厚仁爱,林舒十六年过得无忧无虑。

泼天大祸来的时候,她丝毫没有准备,仿若一朵飘落的雪花,孱弱中飞快地走向了死亡。

“三姑娘,外面红梅开啦!”满月是林舒身边的大丫头,捧着一支新摘的红梅走进来,两只手冻得通红,跺了跺冰凉的双脚。

刚进来,就见林舒坐在火盆边,巴掌大的小脸上,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,哭得泪洗一般。

满月顺手便搁下红梅,掏出手绢来替林舒擦眼泪,急忙问:“三姑娘,发生什么事了!?”

“痛。满月。”

满月的脸色更着急了,伸手探了探林舒的额头,“三姑娘哪里痛,可是哪里不舒服,生病了?”

林舒是心痛。心痛自己,心痛家人。父亲忠孝节义,为官仁民爱物;兄长都是逸群之才,尽忠报国;母亲慈悲心肠、弟妹纯真可爱、嫂嫂蕙心纨质,林家几代人在上京辛苦付出为国为民乃至流血牺牲……到这一代,竟落了个满门不幸。

可林舒能怎么办呢,难道这种痛,要让她再尝一次?

再过不了两个时辰,便有大理寺的人来上门抄家。这么短的时间,不可能有回转的余地。抄家注定要面临。

“满月,你取我的斗篷来。”林舒强忍下泪水与慌乱,记忆里血淋淋的结局令她无法在这里坐以待毙。

哪怕人小力微,总该做点什么都好。

“三姑娘,当心脚下雪滑!”满月提着灯,紧紧的跟在林舒后头,红色的斗篷卷着风雪,林舒的碎步走得飞快,娇嫩的红唇哈出一团团冰凉的雾气。

“德叔!”

管家德叔站在府门前交代下人事项。听到林舒的声音,他笑着抬起头。

“三姑娘怎么没歇着,外头天寒路滑,三姑娘可别冻着摔着了。”德叔看着林舒来到跟前,跨过了门槛。门前明亮的灯火照着一张月貌花容,白皙的肌肤柔美无暇。少女明眸雪亮,不染杂尘。

三姑娘的美貌,德叔不论看多少回,都觉得赏心悦目。见了林舒,连说话声都放温和了。

“我父亲可回来了?”林舒抬高帽檐,抬眼望了望府外的鹅毛大雪,街上夜阑人静,两道车辙痕迹正渐渐远去。

“才刚衙门的人递口信过来,说老爷今晚有公务要忙,不能归府。我正要送信去给夫人与老太太。也好叫她们放心。”德叔温和的笑着道。

父亲今晚根本不是忙于公务,而是被扣押在了内廷,明早就会押送大理寺,杖刑后收监不出三日便流放海南。

至于兄长……也并非外出办事,而是早两日便被大理寺拘拿关押了。

林舒抱有的一丝期待也湮灭了。

真要眼睁睁看着事情重来一次吗?

“满月,回房。”

林舒回了房。她就算去找祖母与母亲吐实情,她们也都不会相信。只会认为她是不是撞了邪祟。势必立即就会唤人去请大夫,一来二去,平白耽误时间。

可这会她仍旧心乱如麻,平复了半晌才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。

满月看着她提着裙子在房间走来走去的走了许久,心里跟着莫名的慌起来。

“满月,…拿纸笔。”林舒终于停下步子,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漏刻,眼底悬着一颗泪,“再叫碧桃去将德叔喊来……”

“德叔?方才不是才…”满月不知何事,满心不安,止住了内心的疑问,飞快去取来了纸笔。

林舒边写边掉泪,脑子里的记忆令她担惊害怕,时间太短了,太短了,根本不够。

德叔过来的时候,还以为只是碳火之类的小事,他听完林舒交代他的事,脸色震惊之余,慢慢沉了下来。

“三姑娘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?”

林舒巴掌的小脸煞白一片,她说:“德叔,我现在来不及与你解释。但林家今晚势必要遭大难。”

德叔神情一悚,凝重数分。

林舒红着眼,凝声说:“您素来办事沉着冷静,父亲与兄长他们都不在,这事我只能找您……时间紧迫,林家人这一劫能否渡得过去,全靠德叔您去替我办好这几件事情,拜托您了。”

德叔深深一揖,脸色凝重万分,道:“三姑娘放心!过了今夜若是无事发生,算是大幸;若是真如三姑娘所言不幸发生了,三姑娘才是帮了家人。”

“时间紧迫,我这就去办!”说完,德叔转身抬脚就走。

他是林府的老人,一辈子在林家当差,老爷对他有恩,不管三姑娘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,他都要重视!

林家这么好的人家,可不能有事!

满月捂着嘴,浑身发抖,不住地掉泪,“抄、抄家?咱们不是三品大员之家吗,便是要抄怎会一丝动静也无?从提审到查办总该有个过程的呀!?”

林舒忍下眼中酸意,“满月,扶我起来。”

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,林舒的双脚都站不稳,满月连忙将她扶住,眼泪掉个不停。

“现在官差人只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…”林舒此时说话连声音里都带着一丝颤抖,随着时间越近,她的心也越慌。

惨烈的记忆无不在催折着她,让她止也止不住地惶恐。

“满月,你再去办件事,就说我发了恶梦,人糊涂了,去将家里所有人叫醒过来。”林舒催促,“去,叫碧桃她们几个一起,要快!”

满月拼命的点头,抖着两条腿,跌爬一般地跑了出去。

-

“菀菀怎么了?”林舒的母亲和长嫂晚一步赶来,老太太已经到了。

“不是什么大事,这孩子做了恶梦,非得要说咱们家被抄了。”老太太正把林舒捧在怀里安慰,慈爱的道,“大抵是梦吓着她了。也罢,咱们就陪着她天亮。”

林夫人见女儿可怜样子,立即过来拉在怀里温柔安抚,摸了摸她的头。

“抄家?”林夫人诧异,“菀菀怎会梦这种事情。”

林舒的记忆里,三更刚过,大理寺的人便包围了林府,府里的人被叫起的时候,大家连衣裳都未及穿好,在寒冷的雪地里站至天亮,当场便冻晕了几个。

这一次至少她能提前将人叫醒,让所有人都来得及穿戴厚实。

林夫人一句话没说完,家里的仆人连滚带爬的闯入进来,叫着:“老太太——不好了——大、大理寺……来抄家!!”

所有人的脸色一霎那发白。

林舒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

大理寺连同锦衣卫衙门的人将林府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,林府上上下下几十号人,不到盏茶的功夫,就都被驱赶到了院子里,惊慌失措的抽泣声此起彼伏。

林府被火把照得通明透亮。

锦衣卫们在翻箱倒柜的抄着家,大理寺的元禄在宣读着谕旨公文。

“……御史大夫林秋舫负责监察百官,却有贪赃舞弊之嫌,欺上瞒下之径,今大理寺查明实情,证据确凿,罪不可恕。”

元禄挑了一眼,才又继续念:“林家男子流放海南;夫人小姐一律发配内务府充作官奴;其余无论男女一律发卖;朕念林家祖辈劳苦功高,特赦其老幼,遣散市井,贬为平民!以示宽大,钦此!”

老太太拄着拐杖摇摇欲晃,林夫人与大儿媳傅容急忙将老人家扶住,都是一脸的惊惶,瞬间落泪。

元禄抬起头,看着林家人失惊样子,笑眯眯道:“老夫人,领旨吧?”


“老身领旨,谢主隆恩……”素来温厚和蔼的老人家,此时不得不拿出来一些魄力,镇静地领着家人跪谢后起身,她努力挺直了脊背,问道:“不知我家老爷与我两位大孙儿他们作何处置?”

元禄把手里的谕旨一收,笑眯眯的回道:“林大人与两位公子分别杖责四十,收监三日后直接发配。老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?”

老太太的身子在风雪里摇颤,死死的撑住,所有人都忍不住哭出了声来。

林舒的怀里是紧紧靠着她的幼弟林淮,今年八岁;与小妹林嫣,今年十一岁。

“三姐姐,我们是不是要被带走了?”弟弟的小手揪着她的衣裳,妹妹吧嗒地掉泪,望着两人担惊受恐的眼神,林舒心疼不已。

她悄悄地吸了一口气,压了压声音里的颤粟道:“淮儿,嫣儿,听阿姐说,记住阿姐的话……他们会将我们分开。你们即将面对不好的事情。但你们不要慌,不要怕。阿姐……阿姐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你们。”

这话其实林舒说得很没有底气,可想起记忆里的惨烈,她实在不忍心,奇怪的是,说出来后她仿佛多了一份勇气,内心也多了一分的笃定。

她要救他们。

不管做不做得到。

她都要试试。

元禄看着林家这副惨状,勾起玩味的笑,目光找到了林舒,闪动着意味不明的精光,最后落在林嫣的身上,板起脸喝道:“来人呀,把林家四姑娘带走,发配教坊司!”

林舒闭了下眼,带下来一串泪。场面一顿混乱,妹妹在她怀里凄哭:“三姐姐……救我!”

老太太抖着手,喊着:“大人,不可呀!旨意说的是发配内务府衙门,为何独独要带走我家四丫头,何况、何况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呀!”

老太太颤得厉害,林夫人大哭,长儿媳傅容死死咬唇。

元禄看着这群妇人绝望中的脸色,他很是快乐,冷冷的一笑,说:“林老夫人,四小姐年满十一,可不在宽赦之列。据说四小姐擅长乐舞,才艺不浅,进了教坊司稍加栽培,他日必然名动京城。况且教坊司有什么不好,不愁吃不愁穿,不用干脏活累活……元某这也是为的四姑娘好,您老该感激于我才是。”

“你——”林夫人气的直抖,一贯温婉柔静的她也怒了,“教坊司是什么地方,少卿大人难道还不清楚?你们这分明是要将我家嫣儿往火坑里推!”

元禄冷笑:“林夫人,这就由不得你了…”

他一个眼神示意,官差上来强行拉走林嫣。林舒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的手从她的手里松脱出去。

元禄乃是右相的走狗,陷害林家的正是当朝的右相,右相对父亲怀怨在心,其儿子杨嵩则觊觎上了她。这些都是林舒上辈子记忆里才清楚的事情。

拆开她的家人,折辱她的家人,这些都是杨嵩使的主意,只因父亲曾婉拒过他的提亲。

后来杨嵩见她在内务府衙门里吃的苦头够了,又将她要到相府里,林舒才知道杨嵩根本就是一个畜生,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后,她一头碰死在几角。

林嫣年小,如何不怕,哭着喊着:“呜呜……三姐姐!母亲!祖母!救我!”

“嫣儿、嫣儿、嫣儿!放开她…”林夫人想把女儿拉回,让官差粗暴地推搡在地。

林舒上来扶起母亲,努力压着颤声,温声安抚,“母亲快些起来,这些人不会心软。”

“菀菀,娘该怎么办,那教坊司还不如内务府衙门,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呀!嫣儿、嫣儿她……苍天呐。”林夫人泪落连连,悲痛欲绝。

元禄内心啧的冷笑,林家这些女眷,姿色可真是一个顶一个。真是可惜呀。

“好了,把人带走!”

满院的哭声响起,满月冲出来噗通跪倒在地,揪住元禄的官服,“大人,大人,婢子求您把我也送进内务府衙门。婢子、婢子也姓林,是林家五服外的亲族,让婢子留在三姑娘身边吧!”

元禄伸手扇了满月两个耳光,猛地将满月拉拽的衣摆抽出来,十分地嫌恶,“贱奴才,带下去!”

林舒脸色惨白地看着眼前熟悉一幕,紧紧地掐着手心,娇嫩的红唇咬得泛白,她将目光颤颤的投向林家大门。

抄三品大员的家需得有一位钦差大臣亲自监督,来人是当朝太傅,权臣沈华亭。

此人年纪轻轻已经官至太傅,兼着内务府总管和锦衣卫衙门的大权。父亲说,看似右相的权位高于沈华亭,可实则如今上京的大权……一半已在此人掌中。

父亲说起沈华亭的时候,总是恨得牙痒,长吁短叹地说:“先有右相杨愈卿祸国殃民,后有太傅沈华亭握着这上京生杀之权,此人性情阴戾凉薄,手段刁横毒辣,比之右相杨愈卿更甚,眼看着这种人一步步上位,我大庸朝的前途危矣!”

父亲过去曾经多次弹劾此人,来负责抄家的又是锦衣卫,是以林家的人认为,谋害诬陷林家的人是他。

林舒的记忆里,沈华亭就在林府大门前的马车上,一直不曾下来过。

“慢着。”

忽然一道尖细的嗓子,呵止了满院的闹腾。随着这声呵斥后,一群锦衣护卫簇拥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。

——如果在上京还有能与右相府抗衡的人,那便只有此人。

林舒攥着的手紧了又紧,心弦也随着那道缓缓走近的身往上提。她交代德叔官差来抄家时,务必要趁着混乱时候将她的口信递给沈华亭。

她知道德叔办得到。

见沈华亭入了林府,林舒强忍住眼底的泪光。

“哪一位是林舒?”冯恩扫了一眼问道。正是刚才开口呵斥的公公。

林舒应了声,“…我是。”

元禄见沈华亭入了府,赶紧地将面上的嚣张立时收敛了几分,让大理寺官差让开两旁。

他虽说是受右相府提拔,可此人不简单,短短数年的时间,握了这上京生杀之权,隐隐有盖过右相府的势头,他可不好得罪了。元禄心里飞快地算计着。

“此等小事,何劳太傅大人亲自……”

那道身影径直越过了元禄。

元禄脸上笑容登时尴尬地一僵。

林舒听着踩在落雪里的脚步声朝着她走过来,慢慢抬起眼睛,满院火光摇动,寒雪纷飞,她依稀看清了那人的样子。

男子身量极高,立在雪中,风姿濯濯。他穿着碧青色的长衣,披着黑色的棉斗篷,棉缎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,周身寒意袭人。

一阵夜风吹过,斗篷卷了卷。两条青玉色发带,在肩头微微飞扬。

沈华亭的视线落在林舒身上,那双眸子漆若寒潭,不染半分的情绪,他说:“你便是林舒?”


林舒没回过神,抬着白皙的巴掌小脸,睁着雪亮眸子。

父亲说过此人年轻,却没说他如此年轻,至多也才二十二岁;父亲也没提过此人容色如此绝美,倒是气不过的说他尚未婚配,朝中一些臣子整日巴结着想将女儿送他,他竟谁也瞧不上,想了想,大抵父亲也不愿夸赞这种人。

沈华亭凑近的看着她,蜷着手指捏起她小巧白皙的下颌,将她的脸微微的抬高,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的眼睛。

“沈华亭很好奇,听说今晚三姑娘做梦梦见家中被抄,扰醒了全府?”

他的声线似是这漫漫长夜的落雪,寂静平和,又携裹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凉意。

林舒心下慌跳。她忙低头避开他的眼神,看着他的指节修长,冷逸如玉,捏着她的下颌微微用力。

“是……林舒梦见家中被抄,甚是惊吓,以至于将家人全部扰醒……”林舒也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,隐隐有质疑的意思。她也知道这点绕不开,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这个半是瞎说半是真的理由。

沈华亭盯着她的眼神,忽然耐人寻味地笑了两下,道:“三姑娘这梦做的倒是灵验。”

他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眼上,鸦色的长睫上轻轻沾了几片迷路的雪花,随着睫毛微微发颤,像是要一直颤进的人的心里。

林舒捱不住他的眼神,心噗噗跳的厉害,她自知理由蹩脚,谁听来都不会相信,可她也没办法解释,心下一慌,“狡辩”的声音越说越小,“林舒所言属实…”

“坏人、坏人、你是坏人!”怀里的林淮气呼呼的瞪着沈华亭,突然伸手扑了过去,“不许你欺负我阿姐!”

林舒见身旁锦衣卫将林淮拎小鸡似的高高拎起来,惊呼了一声,“别伤他……弟弟!”林夫人吓得厥过去,旁边妈妈上来掐人中,老太太也是急唤,“淮儿!”

场面又是一乱。

沈华亭揪着林淮脑袋上扎的小发髻,慢慢悠悠地欣赏着林淮气鼓鼓的脸蛋,小孩的眼里难掩惊慌害怕,却也攒着一股牛犊子般的怒气。

林淮小手乱扑,却怎么也够不上他。

“想要保护你想保护的人,光只是大呼小叫,可吓不倒我这样的坏人。”

林淮一怔,呆呆眨眼。

沈华亭拍拍他的脸蛋,“往往逞脾气的下一刻便先丧了命,成了死人的你还能不能保护得了你的阿姐?”

林淮似是被吓到了,怔着稚气的小脸,眼睛睁得圆圆的。

老太太拄着拐颤悠悠地跪下,喊着:“使不得!还请太傅高抬贵手,放孩子一马,淮儿他年纪小不懂事,老身给您磕头赔不是…”

林淮吧嗒吧嗒的落泪,在护卫手里挣扎着,“祖母!”

冯恩心想,太傅这已经是高抬了贵手。他瞥了一眼跪地恳求的老太太,朝护卫使了个眼色,摆摆手示意他将孩子放下来。

林淮像被扔小鸡一样扔下来,林舒飞快将林淮拉回来护在怀里,小家伙吓得瑟瑟发抖。

沈华亭将林家一家人扫了一眼,睥着寒凉的眸子,口气淡然:“将三姑娘押去锦衣卫衙门,本官有话要审。还有地上这个丫鬟,一并带走。”

元禄皱起了眉头,露出诧异的表情。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沈华亭他不好得罪,但杨嵩那儿他也不好开罪。

杨公子狠起来那也很可怕。

“太傅,家都已经抄了,只怕是没有必要再提去衙门审……”

沈华亭连看也未看他一眼,元禄碰了个脸灰,登时笑容一僵。

冯恩笑着上来与元禄拱手,从袖子里塞过去两条小金铤,说:“元大人抄家辛苦了。太傅向来不放过任何细节,这里头还有疑问未清,太傅也是想尽职尽守。”

冯恩瞥见元禄眼里一闪而过的光亮,心下冷笑,这厮十分贪财,很好拿捏。太傅如今还不愿与右相府撕破脸罢了。

元禄袖子一抖直接收了,笑着拱手说道:“既然如此,也是合情合理,我们大理寺自当配合!”

元禄心想,横竖林家倒了,林家姑娘没了依仗,沈华亭不至为了这么一个女子,与右相府过不去,他管那么多呢,今儿回去,得喝几壶。

锦衣卫上来欲带走林舒和满月,林舒提了提裙,跪在了雪地里,朝着家人磕了一个头,“请祖母,母亲,嫂嫂……务必保重自己。”

长嫂傅容来扶她,旁边的嬷嬷怀里抱着一个三岁的稚儿。林舒从袖里递过去一张攥得紧紧的小字条,傅容的眼神只微微闪烁了一下,一手收了字条,一手往清丽姣美的面庞上拭着泪,她说:“嫂嫂知道了,你也是,务必保重自己。”

林舒不舍地一步一回头,家人殷殷切切地望着她走出林府,纷纷拭泪。

林府门前,她回头望了一眼,只见门廊下两串灯笼惨惨淡淡,在风雪中晃来晃去。

-

沈华亭的马车缓缓行驶在前头,前后随着一队锦衣卫,都骑着高头大马,林舒与满月踉踉跄跄的跟在其中。

柳絮一般的雪花漫天飞扬,街面积雪深深,林舒不时让裙边绊倒,满月来扶她,自己也深一脚浅一脚的跌了。

“三姑娘有没有事?”

林舒勉强说:“满月,我们坚持坚持。”

满月点头,“好。”

可才走出两条街,两人的身上便落了一层雪,满月冻得止不住地哆嗦,一旦走慢了,锦衣卫手里的鞭子便会落下来。

那鞭子虽未整个落到她们身上,仅仅只是鞭梢带过,也疼得厉害。

满月生怕林舒受一丁点伤害,替林舒全都捱了。她怕疼,姑娘就更怕疼了。

满月死死的咬牙忍着。庆幸地心想,还好,还好,她陪着姑娘一起,纵然拼死她也要保护住姑娘。

林舒一样快要捱不住了,她完全是靠着记忆里的一股意念在撑着自己,眼睛时不时困得眯起来。

她望着街面,从未觉得上京的街道有如此长,从林府到锦衣卫衙门不算近,她想,照这么,得走到天亮了吧?

天亮之后,祖母他们该怎么办呢?

母亲与嫂嫂是不是也已经在押往内务府衙门的路上?

还有德叔,事情办好了吗,他自己呢?

嫣儿这会被送去了教坊司,她才十一岁,却要独自一个人面对,该有多害怕?

父亲、大哥、二哥……

林舒想着家人,想得昏昏沉沉的,每一脚踩在雪地里,都沉重得拔不出来。

忽然满月一头栽倒在雪地里,把林舒惊醒了过来,她伸手一摸,才发觉满月的身上冷汗淋漓,后背的衣裳清晰印着好几道鞭痕。

林舒惊呼,“满月!”

前方,车轮停了下来。


冯恩从马车上下来,什么话也没说,将林舒扶上马车,抬抬手,先头提拎林淮的那名年轻锦衣卫,上来将晕倒的满月扔到他的马背上。

林舒一进马车,浑身哆嗦不停,僵着冻得冰冷的身子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
“多谢太傅…”

她的声音清软,小声时又带了几分柔糯。

沈华亭从温着酒的红炉上倒了一盏酒递给她:“三姑娘可需喝些酒暖身?”

林舒心快跳了两瞬。扫了一眼他的马车,见马车布置简雅,中间搁着只小红炉,炉子稳稳地架着,上头温着一只碧玉可爱的陶瓷酒壶,酒盏亦是青碧色,将他修长的手指衬得玉洁清冷。

林舒刚要伸手接过,瞥见自己冻红的白皙小手,下意识收了回来,拿衣袖掩着搓了搓。

“不喝了。”她小声说。

沈华亭不紧不慢地自己喝了,又将那碧玉酒壶慢条斯理地拎起来给了她,林舒迟滞地反应过来,僵僵地接了过来,立即有暖意顺着小手传遍全身。

好舒服……

她眯眯眼,将衣袖悄悄攥了攥,慢慢把酒壶一点点卷着拢进怀里,一身止也止不住的寒意总算消散了那么一点。

沈华亭瞥见她这点小动作,这是有多受不了冻,这么点暖意便如此贪恋。他瞧着她穿得并不单薄,甚至林府所有人都穿戴厚实。

而那年冬天的一场大雪里,他只着单薄的里衣…

沈华亭眨了下眼睛,他一言不发地凝视与打量着她。她僵着身子,一动不动,心跳得越发地快了,小脸逐渐发白。

他悠悠说:“三姑娘怕我?”

林舒心头一跳。手指下意识紧攥,心弦也随之绷紧。她知晓能否救林家的希望都在接下来的对话里。

林舒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他的那些手段,在上京街头也听过些碎言碎语,多是传他阴郁狠辣,不可得罪。

她说不上是怕还是内心惶惑,为了救林家,她没得选择,唯一机会便是投向右相府的对头。

最惨的下场便是他与杨嵩一样邪恶,而她将再次不得善终,林家人下场凄惨。

可,命运真会如此残忍吗?

林舒不确定了。

眼前的沈华亭看似仙人玉貌,却比杨嵩还要令她惴惴不安,一身的阴郁寒凉令她不自觉地浑身寒颤。

“我怕。”她抬眼迎上他的眸光,两只眼睛里雾蒙蒙,柔柔亮亮的,说,“林家受人所害,父亲蒙冤不白。都说从最高处跌下来,摔得也最惨,林家三品之家,无异于会摔得粉身碎骨。若有一丝的机会能救我的家人,我也想要握住。”

“而林舒手里的这一丝机会,便是太傅您。”

所以她又怎会不怕。

沈华亭擒着碧玉色的酒盏,食指指尖在杯盏盏身上轻微敲击,发出清脆的丁玲声,目光寒凉地睥着林舒。

“你的家人只怕都认为是我与右相勾结一起害的你们林家,难道三姑娘就不怕,自己求错了对象?”他依旧慢慢悠悠地说。

半身忽然向前倾了倾,更近距离看着她,“若真是我毁的你们林家,三姑娘岂不是要懊悔至死?”

“我知道,你没有。”

林舒抬着眼,心弦随之绷得更紧了,没有犹豫说:“谋害林家的是右相府。”

他睥睨着她,眼神眨了下。他说:“即便如此,三姑娘就不担心与本官这样的奸臣做交易,下场有可能会更惨?”

林舒垂下眼睫,说:“我手里握着的,对太傅而言,只有利而无弊。”

沈华亭收回半身,倚靠在车壁上,继续轻轻敲击碧玉盏,语气低沉地笑了两下:“三姑娘就这么自信,你手上的东西,本官便一定有兴趣?”

“林舒手里有关右相府的秘密,绝无人知晓。可助太傅扳倒相府…林舒只求家人活命。”

她咬咬唇,眸子颤了两下,“我赌太傅可以不让我输。”

她被杨嵩囚在右相府时,发现了一些杨家父子的秘密。

而现在,这些也许可成为她的筹码。

她在赌,赌一个微末的希望。

马车稳稳地行驶在上京的街道上,压着落雪发出嘎次的声响,蹄声提提哒哒,走得很慢。

沈华亭轻轻敲击着手里的碧玉酒盏,低沉清浅地笑了起来。

——赌他可以不让她输么?

——有意思。

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,更没什么济救苍生的心,他从恶臭的泥里爬上这个位子,什么血腥事儿没沾过。如今她凭着几句话,便想他帮她挽救她的家人,有这么轻松?

是他长得太像好人,还是她太单纯?尽管这份勇气可嘉。

可沈华亭却不认为林舒接近他,目的有如此的简单。她的话里漏洞百出。做梦预示?这谎话扯得谁也不会信。

而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少女,足不出户的名门千金,又怎会掌握住右相府的秘密?

况且,清流一派……

他最是厌恶。

那些自诩清流的大臣,几个背后真正做到了清正廉明?林家,真就没有错过吗?

沈华亭的眸子渐渐阴郁凉薄了下去,他抬眼看向林舒,露出一丝微微的愕然。

马车在雪夜中行驶得格外缓慢。林舒的心弦整晚都绷得太紧,又加上大雪里驱赶着走了这么久,在沈华亭漫长的沉默当中,一股疲累止也止不住地席卷了她,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。

沈华亭见她昏睡中也紧紧捧着酒壶,蜷缩着娇小的身子,眼睫不安地扇动,皙白的脸上肌肤温软无暇,两颊冻得发红,他冷眼看着,沉默无言。

马车停在锦衣卫衙门前,冯恩在车门外瞧了一眼,也是一愣,说:“主子可要奴才将三姑娘叫醒?”

沈华亭揉了揉眉心,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,语气冷淡,“去提个火盆来。”

冯恩立即明白了。

“再取张毯子。”

冯恩躬身,“…是。”

-

锦衣卫衙门。

沈华亭轻拢慢捻着手指,仿佛指尖还余留着林舒细嫩下巴上软绵的触感,随即他把手伸进水盆里洗干净,拿过帕子擦干,转身递给冯恩。

“让锦衣卫调林家三姑娘的档案来,天亮之前,我要见到。再查她昨晚所作所为,见过何人。”

冯恩点头应是,接过帕子,让下人端走水盆,便下去交代。

沈华亭端起一盏烛台,走至一面壁挂前,打开暗门,拖着长长的碧色青衫,沿着台阶慢慢往下走,越往里走暗道越阴暗,仿佛潜伏着一头吃人的猛兽。

穿过甬道,尽头是锦衣卫镇抚司的诏狱。一间冰冷的暗室里,锁着一个人不人,鬼不鬼的影子。

沈华亭将手里的烛台慢慢悠悠递过去,那人缓缓的抬起头,晕黄烛光照着两只空洞洞的,早已叫人挖走的眼睛。

乱糟糟的头上爬着几只老鼠,嗖地一下窜走。

拴在手上的两条锁链动了动,窸窸窣窣的响了一阵,那人麻木哀求:“放、放过我……”

烛台收了回来,照着沈华亭无可挑剔的五官,唇角仿佛漫不经心地一笑,眼神里的憎恶寒入髓骨:“放过你?你怎么不放过她——她是你妻。”

“不、不是我……我、我只是吓唬她……阿蛮,阿蛮她……”

一声冷恻入骨的笑声,打断了男子沙哑丑陋的求饶声:“你分明知晓,她有多喜欢你,多信任你,你这狗东西,却对她恩将仇报。”

“陆平昭,本官没让你死的一日,你便得给我好好活着受罪。你弄丢了我姐,找回她之前这些都是你应受的。”

“不、不……”

沈华亭伸手在男子的脸上拍了拍,慢慢说道:“脚也断了,眼也挖了,这舌头还得留着。下一次,我看该砍你的手了?”

“可若是她死了,诏狱里十八般酷刑,你放心,我会一样一样,让你受。”

锁链没了声音,一段毛骨悚然的寂静后,传来了男子肩膀耸动声,夹着凄厉惊恐的哀嚎:“不、不……不——不……”

沈华亭听着这个声音,缓缓走回甬道,指尖沿着墙面,韵次地轻轻敲击,仿佛欣赏着那人的恐惧。

回到上面,换了一身干净衣裳,洗净了手,属下已将他要的档案工整地搁在了桌上。

沈华亭翻阅一遍,缓慢合上。

还真干净。


阿南低头看了眼晕死在他马背上的女人,眉头皱的很紧。

看来一时半会主子并不想审讯,他很不情愿把满月扛在肩头,走进了锦衣卫衙门,打算随手往地上一扔,可看了下靠着各处打盹的同僚,野性的双眉越皱越紧,抬脚转身,将满月一路扛进了他的房间,扔到了自己的榻子上。

“嗤…”阿南很不情愿,也很不屑,“打这么几下就经不住。女人,麻烦!”

满月毫不知情,梦里疼得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,眼角流着满满的泪水。

阿南脱掉靴子,靠着炉子旁的地板正想打个盹,听到这点细碎的哭声,脸拉得比马还长。

他最烦女人哭!

“三姑娘……三姑娘……不要伤害她,不要……”

阿南烦躁地翻了个身!

“老太太……夫人……呜呜……”

阿南拉着个脸翻身起来,走到榻前看了一眼,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将毯子扯开,随手盖在了满月的身上。

过了会,满月的抽噎声停了下来。

阿南却睡不着了?

从女人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盈满房间。

阿南闻惯了鲜血,他最烦女人身上气味,腻歪。

满月继续毫不知情,梦里瑟瑟发抖。

-

林舒眯眯眼往暖和的毯子里钻,恍惚想起来昨夜发生的事,睁开眼望着空荡的马车有一瞬间的茫然。

她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绒毯和脚下的火盆,两手攥着毯子,怔怔地若有所思。

她将车门打开,微熹的晨光照在她白皙的眼皮子上,不禁眯了眯眼,漫天还在扬着细碎的雪粉,她记得这场雪时大时小的落了三天两夜。

冯恩过来见她已经醒了,说:“咱家扶三姑娘下车,一会晨鼓响起来,各衙门的人该上值了。”

林舒见他客客气气的,不像那些势力的宦官,不免有些怔忪,冯恩一眼看穿,笑了笑说:“三姑娘用不着意外,咱家侍惯了人,逢人便给三分笑脸。三姑娘与咱家又无冤无仇的,咱家一个奴才,对着三姑娘这张花容月貌,板不起脸。”

林舒怔然浅笑。

人家话说得客气,她可不能真当他没脾气。他穿的是内务府提督的官服,坐上这个位子,跟在沈华亭的身边,又怎会是一个简单的好人。

林舒小心地搭着冯恩的手下了马车,抬起头的时候,一眼看到隔壁的大理寺。

大理寺里外都刷着黑漆,与锦衣卫的朱甍碧瓦、峻宇雕墙不同,显得格外地森然冷酷。

门前正有官差押解着一个身影缓缓地走来。

林舒睁大眼,“父亲?!”

一眼认出,林舒提着裙一路小跑一路喊:“父亲!”

冯恩抬头眯眼望了一眼,拦着锦衣卫衙门的护卫,笑着说人都到了这儿,逃不了。

林秋航戴着枷锁,步履沉重地走在雪中,他知道在京为官,便意味着伴君如伴虎,可他怎么也没想到,林家几代人啊,在上京辅佐了几任皇帝,他是朝廷正三品大员,便是皇帝要查他,也不该一夕之间就定了罪。

他也知道,任了御使大夫这个职,难免得罪人,可这种事情总得有人来做。

大庸建朝近两百年了,对臣子的冤假错案不是没有过,可如此卑劣手段,竟不容他一丝的辩驳,林秋航碰上了。

抄一个三品大员的家,权似儿戏。

意味着,贼子乱臣已在上京只手遮天,为所欲为,似他这等清流之派将无立足之地,大庸王朝百年基业危在旦夕,由他林秋航开始!

“舒儿?”林秋航任冷雪落在脸上,抬起头有一丝的不敢置信,待看清楚来人,他红了眼。

“站住!来者何人!”大理寺的官差从上至下最是冷酷无情,拔刀将林舒拦下。

林舒挽起一缕遮面的秀发,说:“我是林府三小姐林舒。林秋航是我父亲。难道大人还怕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,在上京两大衙门前独自劫走父亲不成?”

那官差怔了一下,林舒已小步跑到了林秋航的面前。

看着父亲一夕之间苍白的鬓发,蹒跚的步履,冻紫的面庞,她红着眼睛,强忍住心酸,露出软软的笑容。

“下雪天冷,父亲受冻了。”她解开身上的斗篷,替父亲披上。

“一会进了大理寺,照样要更衣,犯人可没资格穿斗篷,姑娘何必费这个力!”官差收了刀,没好气地道。

林舒抬起巴掌小脸,指甲嵌入掌心,“即便只能让父亲多一刻暖意,也是当女儿的孝顺之心。”

几番让林舒抢白,官差沉了脸,偏大街之上,父慈女孝一幕,占了道德伦常之理,他不好太过分,哼了一声。

林舒知道官差耐心不会多,说话时间有限,她便对着林秋航长话短说:“皇帝宽赦了我们家老小,其余充为官奴,籍没了全部家财……父亲且稍放宽心,女儿会想尽办法救他们。”

林秋航怔忪的看着眼前娇娇女,他当宝贝似宠着长大的乖女儿,今日似乎格外的坚强,变得不同了?

他以为女儿遇到这种事,会惊慌害怕,泣不成声。

林舒知道,那是上辈子的她。

“兄长他们……”

林舒抬眼望了一眼威严耸立的大理寺,说:“流放路上,父亲与大哥、二哥一定坚持住。孩儿望还能与父兄再见一日。”

林秋航忍着满腔的苦涩道:“舒儿叮嘱,为父记着了。”

可林秋航心知肚明,林家乃从高位坠落,势必会有小人群起踩之,对林家人投井下石,想也想得到家人会落到何种的地步。

林秋航悔啊,悔没能为家人着想,为他们留一条后路。

林舒似乎看出父亲心中所想,柔声宽慰的道:“父亲切莫自责,父亲一生高风亮节,正直无邪,错的是那些乱臣贼子,绝非父亲之过。”

旁边骑在马上的大理寺官差已露不悦,不耐烦地抬起了鞭梢。

“快走!!”

林舒怕父亲受伤,最后握了握父亲冰冷的手,嘤咛叮嘱道:“父亲相信女儿,但有一丝的可能……都别放弃。女儿会想方设法救家人。”

林秋航见乖乖女儿雪亮的眼睛饱含殷切,不忍女儿失望,也不忍女儿担心,她能有什么办法,哎。他挺了挺背脊,对着女儿慈爱笑了一笑。

“为父记住了。”

看着父亲被押入大理寺,林舒站在雪中,轻轻环抱了一下自己单薄的身子,手指紧紧攥住衣裳,仿佛这样能带给自己勇气。

沈华亭站在锦衣卫衙门前,抬眼看着父女道别这一幕,淡淡的若有所思。


林舒刚要转身,突然听到几声鞭响,只见是官差狠狠抽了父亲几下,还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,林舒煞白着脸,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。

她知道,那是示威。

头顶的落雪被一片伞光遮去。沈华亭撑着伞睥睨着她泛白的小脸,说:“瞧见了?”

林舒白着小脸说不出话。

沈华亭将伞朝她倾斜一些,身体也随之俯身下来,近距离仔细地瞧着她的脸。

他说:“他们这些人,你好的时候巴结奉承;可一旦你陷入泥淖里,便恨不得人人都来踩一脚。”

“即便人前装两分样子,人后也要加倍奉还回来。呵,这便是人心。”

系在他头上的两条青玉色发带垂落下来,拂过林舒煞白小脸。

林舒鼻尖闻到一丝香气。

淡淡的,凉薄入骨。

“带她进衙门。待本官处理完事务,再来提审她。”他与冯恩交代了一句,径自地迈上了大理寺的台阶,伞光也从她的头顶移开,扑面而来一阵腾飞的雪粉,落了她满头满身。

冯恩道:“三姑娘,随我来。”

-

回到锦衣卫衙门,冯恩一时也不知该把林舒哪里招呼,押进刑房似乎不合适?想了想,索性还是将人带回了阿南的房间。

“三姑娘!”

阿南跟了沈华亭出去处理事务,满月刚刚醒来,见林舒一脸惨白,浑身冰冷的可怜样子,满月惊了一跳,连忙来扶。

冯恩将林舒领进来,转身去叫衙门里的下人跑腿,端了一份热腾腾的早饭进来。

“锦衣卫的早点简陋,三姑娘将就吃一些。”冯恩想了一下,“接下来怕还有更多难事要面对。”

林舒拿感激的眼神看了看冯恩,冯恩不多说,退了出去。

她靠着地毯坐下来,环抱住冰冷的身子,把头埋进了膝上。

“满月,我见到了父亲……”

满月怔了一下,红了眼。

林舒抬起巴掌小脸,隐忍了一晚的泪水从面庞滑过,满月心疼不已,说:“还有我在,我会一直陪着三姑娘。”

林舒点点头。

满月在房间找了找,找了条还算干净的手帕,忙着给林舒把沾湿的头发擦干净,防着林舒感染风寒。

她万分的自责道:“姑娘怎么将自己弄得浑身都湿了?都怪我太不经事,昨晚就昏了过去。”

林舒不想开口,任凭满月帮她擦头。

“姑娘这手怎地如此的凉,先烤烤手!”炉子里还有未灭的火,似乎谁早上的时候往里添了新炭,满月一边替林舒搓着,心疼的不行。

林舒等身体烤暖和了些,脸色恢复了几成,人也缓了过来,她看了看托盘里的白粥、馒头,加咸菜,说:“满月。我饿了。我们吃饱些吧。”

满月又忍不住红了眼。

“好。我听姑娘的,咱们吃饱饭。就算、就算死也不能做一个饿死鬼!”

林舒听了只觉得苦涩又好笑,软软地点头:“嗯,死也不做饿死鬼。”

她还不能认输,不能倒下。

林舒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。锦衣卫衙门的公职早饭虽说简单,可份量却大,两人吃得饱饱的,身体整个暖和了起来。

林舒想起了满月身上的伤,关心地问满月:“你的伤怎么样?要不要紧。你揭开衣裳,我瞧瞧。”

“只挨着了点皮外伤,不打紧。是我昨夜太害怕才晕倒了。”满月摇着头说,看她的面色似乎没撒谎。

“那就好…”

林舒的心里还是乱糟糟的。沈华亭会是另一个深渊吗?她招惹上的是神还是魔?

两世的经历叠在一起,恐惧深深攫取着她的身心,让她感到无比的疲倦,迷迷糊糊枕着满月的身上睡着了。

沈华亭办完事务回来,时辰还早,他与阿南走进来,便看见主仆二人靠着火炉旁相互依偎打盹。

阿南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

满室都是女子的气味。

沈华亭扫了一眼空了的餐盘,转身往外走,凉凉地道:“将人带至刑房。”

林舒与满月被惊醒,还未反应过来,人便被带进了锦衣卫衙门的刑房。

她被单独带进了最里的一间,满月隔开在另外一间。走进来的第一眼,林舒便浑身不适了起来。

腐朽污浊的气味钻鼻而来。

灰墙上面血迹结痂。

漆黑冰冷的刑房里,只在四个角落点着灯,灯下各立着一个青铜的兽狮,它们的神态平静,却唯独两只眼睛闪着绿色的幽光。

奇怪是,除此外,刑房里空荡荡的?

林舒感到强烈不安,她惶惶地站在刑房的中间,犹如一只被盯上的小兽,急欲逃离。

沈华亭慢慢悠悠地走到东南角,在兽狮上摸了一把,突然间林舒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,裂开四条方方正正的缝隙,一下子抬高了几尺距离,林舒吓了大跳,头顶同时落下一个大铁笼子,反应过来时,她已经囚于笼中,悬在半空。

咔哒——

铁笼子停下震动。

林舒的脸色急剧地变白,双手抓着铁栅栏,双脚一软,整个身子滑下去。

沈华亭抬抬眼看着囚笼中的林舒,低沉地笑了两下说:“这便受不住了?”

林舒开始难以抑制地发着冷汗,嘴皮子都惨得毫无一丝血色。

沈华亭慢慢开口:“若换做锦衣卫诏狱,或是大理寺监牢,哪一样不比这小小的刑房可怕?怕是三姑娘直接就疯了。”

林舒抿着嘴唇,声音有气无力:“我、我怕黑……”

林舒并不怕黑。

又或者说没有上一世记忆前的林舒不怕黑。

记忆里杨嵩后来将她囚禁在一座黑暗的地室里,那里布置奢华,实则充满了肮脏与污秽、血腥与罪恶!

杨嵩在那里残害了十一个女子,死后将她们的皮扒下来,制成人皮灯笼。每个灯笼上面写上她们的名字。

林舒记得那十一个人名。

那里,说是炼狱也不为过。

也许在她死后,她也成为了第十二个,被扒皮制成了一盏美人灯。

一想起来林舒就恶心得发苦。

而这个笼子,这间刑房,让她一下子想起这些可怕的记忆,脊背上的冷汗源源不断地往外渗。

沈华亭只当她是耍小心思,慢慢悠悠的说:“这才是开始,三姑娘若是不说实话,可不止是吊在上头这么简单。若想下来,还是尽早说出,是谁将林府抄家的消息提前透露了给你?”

林舒的五脏六腑苦不堪言,一张小脸白得不像样子,嘴皮子都在哆嗦:“无人给我透露消息,真是我自己做梦预感…”

“我说的是实话。”

她抓着铁栅栏,眼底悬着一颗硕大的泪。

她就算实话实说,他又怎会信她,如此荒诞鬼怪之事,他必会将她当妖怪处置了。

沈华亭抬着眼,看着她的眼神阴郁寒凉下来,闪过一分杀人的戾气,“三姑娘这话骗鬼可以,想要骗本官还差些。”

“太傅若是不信,尽可以去查……林舒所言句句属实……”

林舒死死咬着嘴皮,手心都是冷腻的汗水,四角的灯光在飞旋,那几只青铜兽狮仿佛也跟着动了起来,迈着一步一步的步伐,朝她走来,一股窒息的恐惧攫取了她的五脏六腑。

她,呼吸不上了。


沈华亭见她狡辩,无非是笃信他查不出来罢了。虽然锦衣卫的确还未查出来有什么人给林府通风报信,可他也绝不信她说的做梦这种鬼话。

眼前林舒认与不认,招与不招,沈华亭倒也并不在意。

他只是想要看看似林舒这样被保护得太好的柔软白花,深陷绝望的泥淖中时会是怎样?

“嘴硬?”

沈华亭挑眉,“三姑娘若不肯如实招来,本官只能认定三姑娘接近本官是另有所图。”

他朝阿南递去一个眼神,阿南毫不犹豫走向了青铜兽狮,面无表情地打开了第二个机关。囚笼开始振动,从空心的铁栅栏里发出的尖锐刺耳声令人发疯。

林舒痛苦地抱住耳朵,等那声音停下来,她如一滩软水倒在了囚笼里。

冯恩近前看了一眼,又退回来,“主子,她不行了。”

沈华亭示意阿南放下囚笼,林舒被缓缓降下来,孤零零地伏在地上,犹如一片孱弱的雪花。

他睥睨着地上湿了衣的少女,皱起了眉。

她抬抬眼,抓着地面爬了几下,两截白皙手臂上覆着细密的汗水,莹腻得发光,细细的几根手指紧紧攥住了一片黑色的棉斗篷。

闷闷的小小声,听着可怜,“林舒所念不过亲人的平安…绝无他想……”

沈华亭缓缓蹲了下来,抬着手指轻轻地拨开贴在她巴掌小脸上几缕湿漉漉的秀发,看见她白得死人样的脸。

竟然,怕成这样?

既是怕了,又为何还嘴硬?

沈华亭直起身,想要将斗篷扯出来,忍住了,攥着斗篷的那只小手,竟还又往上攥了攥,耗着最后一丝力气,吐出一个名字:“蛮蛮…”

沈华亭身子一僵,垂首看她,慢慢地弯身,抬起她惨白小脸,神情在昏暗的刑房中一寸寸冷恻阴戾了下去。

呵地一声:“你说谁?”

“我说蛮蛮……我知道,她在哪……”

蛮蛮是那十一盏美人灯的其中一盏。

林舒不知他们是何关系,只知晓这名女子对沈华亭而言应当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。

长久的安静过后,脚下的人儿再无声息。冯恩没上前,阿南忽地用力攥拳。

沈华亭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,声音凉薄入骨:“让鹿鸣滚过来替她诊断!”

-

彼时,满月被关在小刑房里瑟瑟发抖。

-

冯恩轻手轻脚地走进来,端了一碟子马蹄糕搁在陈木的长条书案上,太傅这一日都没进食。

他朝案上看了一眼。书案上摆了一张雪白的宣纸,写着“永寿”这两个字。冯恩垂下视线,小声的问道:“天晚了,主子可需要摆膳?”

沈华亭搁了笔,将纸张递到烛台前点火烧了,直至整张纸在他的手里化为灰烬。

他碾了碾指尖那点灼烫的余灰,说:“等人醒了,送去内务府衙门。你亲自去办。”

冯恩应了是,退身走了出去。

——永寿——

冯恩知道。那是永寿元年的冬季。当年和主子一起共有七个孩子,都是那场震动上京的祸事里留下的遗孤。

这七个孩子,都为一个女子所救,这个女子叫蛮蛮。比主子还大了八岁。对他们有再生的恩德。七个孩子视她如长姐。

后来,这个女子成了婚,嫁了人。嫁给了一个人面兽心的人,叫陆平昭。再之后女子失踪了,距今已过了八载,不知其下落。

这些是冯恩从阿南的口中得知,阿南也是这些孩子当中一个。

至于另外几个孩子,都死了。

他们的故事被掩盖在上京的繁华底下,像是那沟渠里的污水,谁都要捂着鼻子绕开,嫌弃地吐上一口。

无人在意他们活过,无人在意他们如何死去。但他们,确都鲜活地存在过。

-

林舒醒来后已是第二日午后,满月红着眼在榻子旁照顾着她,两只眼睛肿得像颗核桃。

她浑身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,只记得昏迷中有人灌着她喝了一大碗浓苦的药汤,给她扎了好几针。

满月怔了一下,慌忙擦掉泪,将林舒扶起来,替她穿上烘干的衣裳。白着脸说:“冯公公说,等三姑娘醒来,便要将我们送去内务府衙门。”

林舒怔了一下。

她垂下眼睫,闷闷的说不出话。

还是失败了吗?

知道林舒醒来了,冯恩让下人给她们端来了一些饭菜,林舒没了胃口,想到即将面临与上一世同样的命运,她心若灰败。

冯恩看了她一眼说:“这人啊,不到绝路就总还有希望。可若是自己认输,便就无路可走了。”

林舒怔怔抬起头,看着冯恩转身出去,灰败的眼神逐渐褪去呆滞,视线落在托盘里的饭菜上,蠕了蠕嘴角说:“满月,我们吃饱一些。”

是。若是自己认输,便就无路可走了。

吃饱饭菜,冯恩领着她们去了内务府衙门的司礼监,与里头的魏公公交代了几句,随后便走了。

司礼监的魏公公将她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了片会,端着手里的茶恰了两口,视线落在林舒的身上,两撇发白的眉毛掀了起来,尖着嗓子,慢慢拖长音调,说:“将她二人,一个发往司苑局,一个发往浣衣局。”

他说时,眼神逐次从林舒的身上移到满月的身上,意思明明白白。

林舒上一世被安排在内织染局,成日染布,没想到这次更惨,司苑局掌管宫中蔬菜瓜果,简而言之,她被发去——种菜?

内务府衙门分十二监、四司、八局,越往后地位越低,活儿越累。

司苑局仅次于浣衣局,两局都是最累最脏的活计。

林舒发了会怔,内心又乱起来。

满月听完后直接跪下去,砰砰磕了两个头,“求公公开恩,将婢子与我家姑娘发到一处!”

魏公公冷眼一哼: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到咱家面前求情,咱家就得依着你?”

话说一半,又阴阳怪气的哼哼了两声,“‘你家姑娘’?进了内务府衙门,这儿只有奴才!”

林舒认得这位魏公公,名叫魏敬。司礼监掌事之一。记忆里这位魏公公拿了杨嵩给的好处,没少给她与母亲使绊子,不是个好相与的人。

林舒拉起满月,指甲嵌入手心,抬着雪亮的眸子,说:“公公喝的可是云南普洱茶?”

魏公公向她瞥来一眼,“你倒眼尖?”


林舒的记忆里此人好茶,还喜好宝珠,各种各样的珠子藏纳了不少。上一世林舒分毫不懂内廷之中的人心算计,这一世也未必学得会,只是她也不想就这么任人欺负了。

至少这一世满月和她在一起,至少这一世她见过父亲,也许事情在改变呢?

是啊,她怎么能轻易认输。

“林舒可否与公公讨一杯茶吃?”

魏公公身旁侍奉着好几个小太监,个子瘦挑的那个叫王福,是魏公公干儿子,对她作威作福的小太监头头。

王福冷冷一笑,指着她娇声呵斥了起来,“哟,姑娘好大的胆子。竟敢开口向魏公公讨茶吃,咱们这些小的,都没这个资格讨干爹这一口茶吃,姑娘这是还当自己是什么有脸的玩意儿呢!”

“你可知道干爹喝的是什么茶,这可是皇上才能吃着的贡品!”

魏公公端起茶又恰了两口,两撇乱草一样的花白眉毛又是一掀,尖细声道。

“给她倒上一杯。”

王福脸色一僵,扭身一哼,不情不愿地给林舒倒上一杯递过来。

林舒没喝,递到鼻端浅浅闻了一口。

魏公公见她举止温和柔妩,小手纤纤,白皙玉洁,心道:可惜了。

这达官贵族家养出来的女孩儿,到底是与宫中那些身份低贱的宫女不一样,尤其眼前这位主儿,活生生一颗明珠呀。

怪不得提督冯公公亲自将她送至司礼监来,还嘱咐交代,将她发配到司苑局。

司苑局……

那里可住着个大人物。

“这是四年以上老茶,出自老寨六百年树龄古茶树的头春料子,才能煮出这般金黄透亮的茶汤。确是贡品中,最好的一款茶…公公真是有福。”

林舒低下眼睫,声音清清软软的,听得人十分熨帖。

一番话说得魏公公眼前一亮,也收了心神,尖着嗓子道:“正是!此茶入口既甜,回甘立起,咱家最好这一口……就只是这一口茶,金贵得很。”

“没想到,姑娘连这茶树是几百年都能闻得出来。有点儿意思。”他翘着手指,拿茶盖拨弄着茶碗,林舒看得一怔。

祖母爱好喝茶,对散茶颇有讲究,林府曾也受过不少赏赐,各色各样的贡品,林舒都曾见识过。

林舒的眼睛弯了弯,清软声说:“煮茶手艺又有几番讲究,我曾见祖母煮过普洱茶,若是煮法得当,煮出来的兰香气息还能更加的浓郁……”

魏公公慢悠悠瞥来一眼,说:“不愧是林大人家的女儿。见识广博。很好,你与咱家煮一壶,让咱家瞅瞅有何不同。”

“林舒献丑了。”

林舒煮完茶,哄得魏公公面笑颜开,“啧——果真不一样!”

旁边几个小太监探头探脑,一脸的馋嘴像。那王福暗暗气恼。

林舒看了他一眼,端着手里赏的茶对魏公公道:“林舒肚腹着了凉,不宜饮茶,不知这杯茶可否转赠给这位公公?”

魏公公这会正高兴,摆摆手,林舒便将茶向王福递了过去。

王福喜得接过来一饮而尽。

他早馋这口茶久了!

觑了林舒一眼,心道,算你识相。

“林舒可否求魏公公,将我这姐妹与我安排在一处,但有茶茗上公公想知晓的,林舒知无不言。”

魏公公捋了一下白须的眉毛,一边恰着茶一边慢悠悠的说:“准了。既如此你二人都去司苑局罢。”

“谢公公大恩大德。”

“小德子,你送她们去司苑局。记得先领一身宫服。换了再去。”

一个小太监忙作揖,“奴才领命。”

“满月?”

由小太监领着去往司苑局的路上,落雪纷飞,林舒停下步子,转头见满月红着眼泪水蒙蒙地看着她。

满月忙又擦了一把泪,一张标志的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,“原该我来保护三姑娘,谁知却是三姑娘保护我……我、我……”

林舒眼睛弯了弯,“别胡想,你我情如姐妹,困难来的时候相互帮衬,离了谁都不行。”

满月用力点点头。

前往司苑局的路上,经过针工局的时候,林舒往里看了一看,记忆里母亲上次便是被罚到这儿做活,长嫂分去了长公主府,受驸马玷污投井自尽。

林舒心里微微的又泛起酸苦,一家子人,被杨嵩拆得稀散,无一个有好下场。

不该的。

林家人不该是这个下场。

“进了内廷,便不是姑娘随便想逛哪儿就能逛哪儿,这儿是针工局,司苑局不在这儿。”太监小德子瓮声瓮气地催促道。

内务府衙门虽然在内廷,可实际离后宫以及皇家大殿还有一些距离。

林舒遥望巍峨宫殿的一角,想到那里是林家几代人过去上朝下朝侍奉君王的地方,一朝林家人沦为内廷官奴。

眼角微微的泛红,真应了那句——今时不同往日。

小德子将她们带到司苑局,兜着袖子,哆哆嗦嗦的转身便回司礼监,寒天雪地的,谁也不想讨这么个苦差,一刻都不愿多待。

一个扎着妇人头的女官等在那里,朝她们招手,到了跟前,先是打量了几眼,“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林舒。婢子满月。”

女官立时便心知肚明了。

既未多问也未多说。

林舒记忆里没来过司苑局,是以也不认得眼前这名女官。她有些怔。

按说司苑局不该如此快知道她要来,想了一想,大概是冯恩也来过这儿。这意味着是沈华亭有意将她安排在了司苑局?

“称我琴嬷嬷便是,我叫曹妙琴。”这位琴嬷嬷面容姣好,大约四十几岁,气质清清冷冷,“我丑话说在前头。过去我也是五品官员家的小姐。既然发配为官奴,进了这内务府衙门,入了这内廷,便把过去身份一切抛下,别妄想还能回到从前。”

琴嬷嬷看了一眼林舒,“若你们守规矩,懂分寸,将来也可做到我这个位子。”

林舒浅浅地点头,满月福了福身,琴嬷嬷面无表情地领着她们在司苑局大致走了一圈。

司苑局挨着宫城西门一带,几条清水流经而过,除去园地,几栋楼阁建得古朴瑰玮,红色的屋脊,碧色的青瓦,都已沉淀成暗色,更显古韵。

琴嬷嬷似乎瞧见她们脸上意外的表情,她道:“这儿乃是前朝的别宫,本朝将皇城扩建之后,将它划归进了内廷。原本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,后来有本朝太子住过、太妃住过、年老的重臣在此颐养过天年……便又荒废了一段时日。前几年太傅住进来,将各处翻新了一番。”

林舒怔了怔:太傅?


琴嬷嬷接着往下交代,没察觉林舒的表情,她说:“司苑局除了负责皇宫内院里贵人们日常吃的蔬菜瓜果,还负责各宫花圃盆栽的供给。若是有多余的,还能再分一些赏赐给王侯贵戚们。”

说完,领着她们往前又走了一些。

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楼阁,说:“那儿是海斋楼,住着当今太傅。不得允许你们谁也不许靠近…尤其海斋楼外的花圃与菜圃。都听明白了?”

“婢子明白了。”

满月认真地记下来。生怕惹了琴嬷嬷不高兴,回头给她们小鞋穿。

只听到一个声音,琴嬷嬷回头见林舒在走神,淡着脸色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的话都记住了?”

林舒回过神问:“嬷嬷说的是哪位太傅?”

琴嬷嬷看着她皱了一下眉头,冷了脸,眼色严厉的说:“本朝只一位沈太傅。”

林舒知道本朝只一位太傅,她只是想要确认一下,因为实在是有些…意外。

“沈太傅虽然年纪轻,但却位高权重,他如今掌着内务府总管大权,下领着锦衣卫衙门,可不是你我能得罪的人。念太傅这几年劳苦功高,内务府事务又繁忙,皇上特地将海斋楼赐与了太傅。”琴嬷嬷又严肃地多交代了几句,“不过,太傅也不是每日都住这儿。”

劳苦功高?林舒舌下苦涩。

真正劳苦功高的是像父亲一样清流砥柱的臣子们。可近二十年,大庸朝皇位更迭频繁,皇帝换了一个又一个,上位者不稳,今又有乱臣贼子当道,林舒担心大庸王朝还有希望吗?

琴嬷嬷见天色不早,打算带她们回司苑局,这时一个年轻的太监朝着他们走来,打躬作揖,说:“太傅让我来向琴嬷嬷讨一个小婢子过去。”

琴嬷嬷,“之前的棋儿…”

“那婢子好大狗胆,无事对太傅献殷勤,已打了三十板子,叫人抬走了。嬷嬷回头教训些个,也别再弄些不三不四人进来!”

琴嬷嬷白着脸色,就要跪下,“是我办事不力,这样的事情当不会再发生了。曹妙琴向太傅请罪……”

“嬷嬷也无需自责,底下的奴才婢子们存了什么心思,您也未必都知道。太傅并无责罚嬷嬷意思。只叫嬷嬷别让小人背刺了……”太监出手托住琴嬷嬷,没让她真跪下,凑近了说,“那棋儿还想赖在您头上,指说是您让她接近太傅。”

琴嬷嬷脸色发白,眼里含恨,内心发凉——她当初见这个棋儿乖巧,还认了干女儿,没想竟是她看错眼。

“有劳云胡公公提醒,回头我再挑一个手脚干净的送去。”

云胡的视线落在林舒与满月的身上。

“她两人是新来的?”

“是,今日刚到,还未及训…”

“就你了。”云胡抬眼一扫林舒,不等琴嬷嬷把话说完,直接点了名。琴嬷嬷诧异中抬眼看了眼林舒。

“这……”琴嬷嬷虽然诧异,但谨慎地把话收了回来。棋儿被打偏巧在这一日,冯提督又亲自来过,琴嬷嬷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
她对林舒说道:“既然太傅那里要人,你便随云胡公公过去。”话音顿了一下,压低声说:“记着,不可对太傅无礼。”

满月一听着了急,“嬷嬷,婢子手脚也勤快,可否换婢子代她去!”

琴嬷嬷瞪去一眼冰冷的眼神,“这位是内务府云胡公公,在太傅身边当近差,公公要的谁,便是谁。岂容你一个下等奴才张口说话的份?”

“掌嘴!”

满月吓了一跳,生怕林舒也跟着受罚,连忙自己掌了一个嘴巴。

林舒从怔忪中回过神,忙身子一欠,对琴嬷嬷道:“嬷嬷息怒,满月不是存心顶撞。”

她又对着满月轻轻的摇了一下头,给了个安心的眼神。满月捂着脸,忍着内心的担忧,她非是担心别的,而是姑娘从未做过一点粗活,更别说伺候人了。

“你叫什么?”

“林舒。”

云胡点头,领着林舒朝海斋楼走去。

林舒心里头乱糟糟的,实在弄不清楚沈华亭是什么想法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那个叫“蛮蛮”的女子,对他的确很重要。

云胡将林舒直接带到了后院,院子里空空落落的,分明各处角落都点着一盏小灯,整栋海斋楼却给人一种昏暗不明的感觉。

“从这儿出去,有道小门,门子外是几块菜圃,你去拔两棵萝卜回来。洗干净了送去膳房。”

简单交代后,云胡留下林舒一个人,站在空落落的后院里发呆。

——拔、拔萝卜?

林舒记忆里吃的苦头都是在织染局,现在换了个地方吃苦,她有些茫然无措。

她左顾右盼,发觉这儿连个询问的人也没有。

林舒微微地吸了口气,壮着小胆走进了黑漆漆的角落里,寻到了那扇半矮的小门,推开走了出去。天色刚黑,雪光茫茫,她一时分不清方向。

她踩着嘎吱的雪声,沿着脚下一条小路,找到了云胡说的菜圃。

这是林舒长这么大……不,两辈子长这么大,头一回亲眼见到菜圃?

几块菜地延伸出去,打理得规规矩矩,整整齐齐。有些地里果然还种着几样能过冬的蔬菜,一棵棵盖着白雪,只露出一点菜尖尖,青绿可爱。

在林舒的眼里,这些蔬菜大同小异,何况还让雪盖住了,这要她如何分辨得出哪一种是萝卜?

林舒傻眼了。

海斋楼的膳房热气腾腾的,几口灶台上忙碌不停,林舒是顺着香喷喷的味道找来的。

里头掌勺的是一个叫锦娘的女子,其余还有几个打杂的下人。

锦娘围着裙布,百忙之中擦了一把手,抬头瞧见林舒明晃晃地杵在那里,视线落在了林舒提拎着的两颗大白菜上。

锦娘来不及打量她,手里的菜刀没停下来,落在砧板上,“笃笃笃”地作响,看得林舒瞪大眼。

“新来的?我这儿要的是萝卜,不是大白菜!”

林舒知晓这不是萝卜,可她实在没找着。外头天寒地冻的,天知道她拔动这两颗大白菜,再拎回来费了多大的劲。

她眼巴巴望着锦娘,“不能凑活么?”

锦娘手里刀姨歪,险些切着手。

抬头:??

这姑娘莫不是个傻的?

“萝卜长大了会露头,你把雪扒开找,不要只瞧叶子!”锦娘好声好气的给她解释了一遍,嗓门扯得有一些大。

几个忙活的下人偷偷地捂嘴笑。

林舒小脸儿一白,又一红。


林舒鼓起勇气回到菜地里,将冻得通红的两只葱玉似的小手捧在嘴边呵了呵气,可才扒开两棵菜头,便冻得缩了回来。

好冻。

十指连心。冻得她想哭!

记忆里在织染局她也冻得够呛,这份记忆回想起来这世都还难受。

可想到林家人还等着她救,林舒把盈在眼眶里的酸意又忍了回去,她怎能连这点苦都吃不起。林舒咬咬牙忍了下来,翻一块搓搓手,翻一块搓搓手,终于发现了露头的萝卜。

林舒眼弯弯,高兴地一下子忘了冻,伸手就拔,一屁股蹲到雪里,凉飕飕的感觉十分刺激,刺激到她终于忍不住流下了吧嗒的泪水。

她告诉自己,不能被两棵萝卜打倒,又庆幸无人瞧见。揪着萝卜的叶子,连蹲了十几次屁股蹲后,白花花的大萝卜举在她的手里。

林舒感叹,原来这就是收获的快乐吗?

提着两个大萝卜,载着收获的喜悦往回走,忽然停下步子,抬头望着海斋楼她僵住了……楼上面对菜圃的一扇窗口敞开着,两条青玉色的发带从里头飞了出来。

那人正转过修长的身量,带着发带一扬,消失在那片黄光里。

带她来的年轻公公云胡,走到窗前往下看了她一眼,眼神‘欲说还休’。

他动手关窗,却停了一下,往里点了点头。

留了一小片窗叶继续开着。

林舒收回视线,抿着唇,默念了几声“没事没事不丢人”,冒着雪花回到了海斋楼。

见后院有水洗池,将两颗大萝卜拿去洗干净。上辈子在织染局她只洗布洗衣洗鞋帽,洗完萝卜她捧着手又是呵气又是搓,葱玉般十指早已没了知觉。

可洗着洗着,林舒觉得,吃这份苦,受这份累,干着这样的粗活累活,也好过进了右相府里那昏暗无望的日子。

“行了,你将这两道菜端上楼吧!”

锦娘扫了一眼林舒递萝卜时冻得通红的小手,啧,瞧那手细皮嫩肉的,便知道是什么出身。

听说前儿抄了一个三品大员的家,锦娘估摸着林舒是发配为奴的官家小姐。

瞧着她冻得不轻,让她进楼子去缓缓。

“我,去送?”

林舒指着自己愣了一下。

“膳房里乌烟瘴气的,楼里干净暖和。”锦娘就差明着说了。

林舒明白了她的好意,歉然地红了一下脸。可她木然地看了一眼摆在长案上的托盘,上头摆着两道热腾腾的菜。

锦娘盖上盖,交给了她。抬头的时候才终于近距离打量了一眼,眼神一怔。这不比宫里那些娘娘还好看十倍?

锦娘心里叹息,再美的姑娘,再好的出身,罚到内务府来为奴,这辈子也就再无出路了。

“你端着吧,太傅在二楼书房。你去摆饭。别摔了。”锦娘声音都柔和了下来,对着林舒这副娇小柔美雪腮花容实在硬不起心。

林舒伸手接过来,托盘往下一沉,两人都是一惊,锦娘担心地看了她一眼。

“你…”锦娘无奈摆摆手,“去吧。”

林舒端着沉重的托盘在几个下人的窃窃私语中进了海斋楼,还没走一半,两条手臂便开始抖得厉害。她四顾无人,见楼里打扫得很干净,楼梯地面铺着不染尘杂的绒毯。

她慢慢儿蹲下来,把托盘放在楼梯上,坐下来揉揉手腕子,捶捶手臂。

记忆里她在织染局做了三个月苦活,也只是从从未吃过苦的官家小姐,长成了硬着头皮吃苦的官家小姐。

十六年的锦衣玉食,生活富足,连后院都少去,她又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日里,就熟练这些碧桃她们打小就做的粗活?

林舒苦恼地看着托盘,她从没想过,这个盘子居然如此沉重!

比两个厚碗还要重许多!

林舒的步子在楼梯上停歇了几次,她将托盘搁在楼梯上这些举动,沈华亭瞧不见,却听得一清二楚。

云胡侍立在一旁,显然他也听见了,不停地观察太傅的神情,心里冷汗直冒。

大约内务府里没哪个奴才有这个包天的胆子,敢把太傅食用的菜盘子搁在地上。

云胡听着楼梯上走走歇歇,不时揉着手腕子的声响,他怀疑等到天亮了,这盘菜也端不到太傅的跟前来。

他想着是否要开口,沈华亭瞥了他一眼,云胡低头把话咽了下去。

好不容易上完了楼梯,林舒喘了一口大气,内心埋怨海斋楼的楼层建得太高,她端着沉重的托盘,两只瓷碗随着她发抖的小臂‘丁丁零零’地作响。

云胡愕然的看着她就这么一直抖了进来。

尽管林舒已经很努力地保持平稳,在她看来她也做得很“小心翼翼”,应当是没人发现的。

她记着窗口的方位,照着有光的地方走了进来——抬头见沈华亭坐在窗子附近的一张半围的胡榻上。榻子漆着黑漆,雕着飞禽走兽,脚踏上铺着厚厚的一层灰色的狐绒地毯,而他穿着一身雪青色的绸棉中衣,双腿踩着脚踏,微微分开,衣裳松散地垂落在地,他的手里随意翻看着一叠公文,几本散落在榻子上。

一明一暗的色彩对比,灯烛绰绰,半开的窗子外细雪纷飞,这副画面说不出的美好而又沉寂。

而林舒是打破沉寂的那一小片风,吹在窗牖上,窗叶轻轻扇动。

“太傅,锦娘让婢子来送膳。”林舒上辈子进过内务府为奴,再自称婢子也没什么不适了。

她看了一眼,这间是书房。比寻常书房大许多。除了满架子的书籍与书案,还摆了一套漆黑的梨木桌椅。她朝桌椅慢吞吞挪过去。

“海斋楼的楼梯三姑娘歇得可还舒服?”

林舒手一抖,差点饭菜不保。

托盘堪堪落在桌面上,她握着酸乏的手臂愕然地抬起头,沈华亭放下公文,抬眼看着她。

她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:“有点黑…”

林舒走得慢,不仅是走不动,海斋楼里的灯烛太小,她瞧不清脚下,怕踩空了。

书房里有片刻的死寂,云胡的眼珠在两人身上递来递去,头垂得更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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